这方水幕起伏, 错落有致, 挥洒弹跳着溅起珠花儿无数, 直往头上脸上铺了薄薄一层凉意。
玉壶沿子上有凹槽, 并不会浪费水,反倒循环往复,若非手动操作, 永远都没有停下的时候。
“真棒啊……”
可见梁杉在毫无机械智能,仅靠一张并不如何专业的图纸, 纯手工状态下将其还原得这般完美……如此工匠精神,当真可歌可泣。
等明后天挑些梅子糯米, 试试酿成果酒。盛夏时候,常在凉水里镇着, 喝起来消暑解渴, 这只酒壶也能派上用场,给这群大老爷们的山寨生活添补一点儿情趣。
谢小婉由衷地赞叹道:啧啧啧,“明明能靠手艺吃饭, 偏要当土匪。”
“当家的,你说我们批量生产这种喷泉酒器卖给有钱人怎么样?我听致远兄说,他家就是分支遍布雍州的商贾大户,咱们想法子与之合作, 到时候写点儿软文宣传一下,说不定能大开销路,从此发家致富!”
这话半开玩笑,另外一半却很认真。
如此这般的美好畅想,在梁杉一个不甚赞同的眼神过后,谢小婉只得收敛。
她想了想,还是轻唤一声:“大当家的。”
“嗯?”
反手将那喷泉酒壶关掉,谢小婉动了动脑子,心觉有些不妥,只却仍是问道:“……就这么一直待在山寨里,做这一寨之主,究竟是不是出自你本心所愿?”
问罢之后,半晌都安静着。
突如其来的了无声息让谢小婉感到莫名不安。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梁杉,双手老老实实地锁在身前,打成了结。
许时过去,梁杉这才稍稍偏头,轻轻地扫了她一眼。
“若非本心所愿,你却觉得这寨子里有哪一个能强迫了我不成?”这句话问得风轻云淡,却不容半分置疑。
梁杉他,很自信。
“……当然没有。”
闻言抿嘴,两手交仍是交叠身前。谢小婉敛眉低头,端的是一副温婉乖顺模样。
——当然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强迫梁杉做任何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
尽管伤着条腿,却是周身自带威仪,浑然天生。谢小婉并不很是怕他,然则有些时候,只要大当家的一发话,自己也会忍不住去听从照做。
她尚且如此,想来大多数更是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
像你这样的人,就当真这么热衷于做个土匪头子,一辈子生活在时不时便可能被官府清剿的山寨里吗?
这里,就是你应得的归宿吗?
打死谢小婉都不肯相信。
……也罢,算了。
梁杉这般性格,是你越想知道些什么什么,他就越不肯告诉你什么。
这些天的事情过后,谢小婉越发觉自己算是看透了他,遇事只要这么想想,心中也便释然许多。她如此琢磨着,更下定决心日后再不跟这样别扭傲娇又强迫型人格的家伙一般见识。
哼,才不跟你一般见识呢!
“不会的,才不会呢,”
心下想着一套,左摇右晃地把那酒壶中余下的水珠子空干,将其放回乌木盒里,嘴上又是另外一套。
只见谢小婉笑得灿烂谄媚,旋即开口:“我就是随口一问,你是老大,试问这寨中哪有人能强迫得了当家的你啊。你是如此的神圣不可侵犯,若是谁敢强逼于你,那不是自寻死路嘛!”
“……”
梁杉看了她一眼,继而轻缓地将目光瞥向侧边儿。
——你知道就好。
等谢小婉回到炊饭院,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才知道晡时已经过去大半儿……总觉着午饭才刚吃过不久,又到了该准备晚饭的时候。
——没关系,民以食为天,人就是为了吃吃吃才活在世上的嘛!
这一晚,她没有继续自己钟爱的面食总动员,也并未折腾些个大鱼大肉,只是拍了两根黄瓜,跟蒜末一起用醋汁凉拌,再用小香葱切末抓块豆腐。
两道凉菜,简简单单,一清二白。
中午摄够了油水的山匪们对此自然并无异议,饭桌上那些寻常琐事儿也就暂且不表。
值得一提的,是谢小婉那位恩公致远。
“婉娘……今儿个是你,亲自送饭来呀?”
乍见谢小婉出现在柴房门前,致远面上一喜,跃而起身,拍去了身侧浮尘杂草。笑嘻嘻道:“前些天都是那些个凶神恶煞的来给我们送饭,可吓人了。如今见着婉娘,当真赏心悦目。”
“致远兄可真会说话,”
只将手上食盒撂下,谢小婉笑问道:“这么多天认识下来,只道致远二字,我竟不晓得恩公你尊姓几何?”
寻常来讲,“致远”前头应该是带个姓氏的。
当然也不排除这位致远本就姓致,单名一个远。
“哪里有什么尊不尊姓的?我就叫致远,”只见他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洒脱一笑,因道:“当然喽,倘若你嫌不够亲切,也可以叫我阿远。我这个人从来不拘称呼,婉娘叫我什么都好。”
如此这般,谢小婉不由心想:致远兄这个人说话有趣,笑颜常驻,相处起来哪里都好,只是太自来熟……简直比我还自来熟,诸如此类时候,还真让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呢。
她想着,微笑过后,因拒绝道:“就叫致远兄吧,也不觉得见外。”
“好啊,没问题。”
致远点头,笑眼飞扬。
果然如他自己所说,名字这种东西,叫什么都无所谓。不过一个代号而已,致远并未在此等细节上纠缠许多,很快就开始跟谢小婉嘻嘻哈哈地开始聊些个其他。直至傍晚时分,本是前来为着送饭,最后却被“恩公”缠上说了许久话的谢小婉这才拎起食盒碗盘,踏着一牙儿微薄的月光,动身回炊饭院去。
“小婉,婉娘。”
目送前者离去,齐致远久久不曾挪窝儿,就这么盯着同一方向,念着她的名字。他念得句句有力,字正腔圆,听不得任何情感。
“……少爷,”另外两名人质在他身侧站着,半晌,才听其中一人问道:“这位婉娘看着就知是被山匪俘虏上山,如今这般……想必皆因被迫,你就不打算告诉她?”
“告诉她?告诉她做什么。”
齐致远应声笑了笑。
他稍稍侧脸,双眼微眯,饶有兴味——
“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年轻姑娘这般能耐,跟逼迫自己这些人处成一家子似的!”
第55章 马蹄鱼蓉馄饨 婉娘,你想要我怎样?……
诚然可见——
谢小婉作为被俘上山的一名受害者, 跟众山匪相处融洽这层,虽说荒唐稀奇,数十年难得一遇, 却也的的确确很有必要。
当致远少爷连续三天吃到谢小婉送来有荤有素有河鲜, 有汤有水有干粮, 偶尔还附赠餐后甜点且不带重样儿的爱心便当后, 他不由得这么想。
“婉娘, 我不诓你, ”
致远兄很有修养地捧碗将最后一口鲜汤滑入腹中, 撂下筷子, 认真道:“你这一碗啊,简直赛过我家厨房用整只老母鸡吊汤,内馅外皮无不用料讲究, 手工精细的上汤馄饨,比那个还好吃呢!”
这位恩公声线一向清朗, 语气是沉稳中稍稍带出些微上扬的调调儿。
就像是认真中带着玩笑,玩笑时一派认真。
“我理解你, ”谢小婉略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因点头道:“有些时候人倒霉到了一定程度, 总会在逆境之中苦里寻乐。比如稍微得了点顺心的, 就以为否极泰来,稍微吃着点可口的,就当作是人间至味了。
对于自己的厨艺, 谢小婉很有自知之明。
在这山沟沟里,尚能看到某些闪光点与可取之处,只若是放到外边儿跟真正的专业人士比一比,立刻便相形见绌。偌大一个商号, 堂堂的少东家,致远能没吃过比这还精致美味的东西?谢小婉才不信呢。
仅因现在这等非常时刻,硬生生地给致远兄品味拖了后腿,也给谢小婉的马蹄鱼蓉馄饨加了分。
“你若喜好这口,以后让你家厨房拌肉馅时切点马蹄进去。”
“马蹄?”
“是了,马蹄。”
——马蹄又叫荸荠,是种水生的块茎植物,刚出水时,其貌不扬,须得细细削去黑黢黢的表皮,得见其中那白嫩甘美的所在。
这东西只是清嘴吃着,清凉脆甜,口口生津,根本停不下来。
拿来做菜自然更合适不过,其中谢小婉所熟知的一道,便是那马蹄鱼蓉馄饨。
鱼肉和马蹄,从来绝配。
一个鲜嫩细腻,一个清甜爽脆,两者相遇,连各式调味都嫌多余,只将鱼肉蓉混了马蹄粒,包上张薄薄的面皮儿下锅煮了,出来就是一道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
“婉娘,你真谦虚。”
“哪里哪里!”
无论顺境或者逆境,只要有人赞谢小婉一句做饭好吃,也不管其中水分多少。她都是高兴的。
这份高兴一直持续到日昳时分,与梁杉对话的半刻之前。
半刻之前,谢小婉顺道路过马厩,便去瞧瞧已经跟母亲青骓个头相当的晚晚,给它们食槽子里添了捆卖相最好的马草。
偶遇辛夷,她还兴冲冲地迎上去打了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