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吵闹声于须臾间在重睦耳中归于沉寂, 她心底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骤然碎裂, 竟是许久不曾反应。
上一世之所以程况会与贺兰茹真在平城相遇, 是因为那时大周与库孙不似今日亲厚。贺呼部四处逃难奔走的难民之中, 亦有不少涌入平城。
但如今库孙既打算与大周结盟抗衡渊梯,自也不可再循旧自封。于是老汗王与长孙义主动揽下安抚贺呼、沙川等部难民之责, 减缓大周边境压力。后又将其残兵旧部编入正规库孙军队,以宽宏安抚, 许他们上阵亲自斩杀渊梯兵, 为家人亲友复仇。
如此才有了这一世贺兰茹真是在图鹿城中与程况倾心相许。
而自从段权灏出现开始,顾衍便察觉重睦明显与众不同。
比起听闻渊梯尚有一名隐藏大将之惊讶,她的表现更像是认定之事被骤然打破的疑惑不解,与他这重活一世之人更为类似。
毕竟在上辈子大周与渊梯交战数年的记忆中,从不曾有段权灏此人出现。
随后顾衍又想起,重睦提出合作,得到他认可后不到半日,便立刻去寻了镇元帝下令指婚。
匆匆半年准备时间仓促下嫁,似乎十分着急要将他带出燕都, 远离朝堂是非。
她仿佛也很清楚,若继续停留燕都,不久他便会被贬回乡,忧愤不能自已,最终落得染病 而亡的下场。
所以她自成婚后总是时刻关注他的身体状况,生怕出现任何差错,听闻他曾跟随归不却习武甚至十分震惊,显然与她一贯印象不同。
种种反常叠加,只叫顾衍不免暗自猜测,或许重睦也与他一般,得以重生。
未免她再寻出什么漏洞百出的理由反驳,顾衍索性再下一剂猛药。侧首与她道:“又或者说,公主曾经听闻下官死讯。”
……
以此同时,兴北州,兴庆城边界村镇。
跟随熊泊朗多年的副官吕通率领五百精兵停留官道驿站,瞧着不远处已然能隐约看出山形的浮禺山西峰,面上总算露出难见笑意。
他家将军于西疆闯荡至今,终于可以靠近燕都为将,加之又深得裴侯爷信任,光明未来实属指日可待。
只是从前日起将军便一直抱病居于马车中不曾下地,眼看已快要进入平城向抚北大将军报道,也不知将军是否撑得住。
趁着全军停顿修整,吕副官下马后立刻前往马车处行礼问安,只听得车内传来阵阵咳喘,虽还带着厚重,但已然比起早些时候恢复不少:“仲典放心,本将已经大好,明日到达后便可去向抚北大将军报道。”
吕副官这才略略颔首应道:“属下明白,不扰将军安心休息,先行告退。”
殊不知此时躺在马车中之人不过是假扮熊泊朗的朱副官,而熊泊朗本人,早已瞒着众人先行一步入城。
至于他为何要抢占时间差混淆视听,却是为着能与重晖暗中见面。
两人自然不能选在官属客栈汇合,只得于紫瑶阁灯火昏暗间,避开众人耳目。
熊泊朗风尘仆仆,一身布衣仓促而来,生得阔形方脸,颇具正气。
他立定院内先是检查附近周遭花坛草丛,随后又进入左右隔间巡视一遭,方才随手拍拍裤脚溅上的泥浆,向重晖问安:“末将见过十皇子,十皇子万安。”
重晖急忙伸手扶起他道:“熊将军不必多礼,此行若非有熊将军为孤助力,孤想必根本束手无策。”
“十皇子无需如此妄自菲薄,”两人相携与案前落座,禀退服侍众人,只听得熊泊朗道:“依末将之见,皇上命您入抚北营本也并非为着让您定得闯出些军功才算。想来不过是为着挟制九皇子身后势力,又给您机会历练罢了。”
话虽如此,但眼下他与重旸可说是势均力敌。
重晖自离京后,每日都觉如履薄冰,难以安眠定心,眼眶早已泛起明显乌青。
熊泊朗见状,思及郑妙儿信中所言她家皇甥如何凄苦,终是忍不住出言劝慰他道:“十皇子无需担忧,如今敌在明,我在暗,咱们已然抢占先机。”
早在裴侯爷南下吴越外放前,曾有三年于凉州为官。当时熊泊朗刚入官兵营为士卒,还是位少年人。
某日裴夫人携仆从外出前去天梯山礼佛,回城时遇着山石滚落阻拦去路,幸好逢着熊泊朗带队 巡逻将她救下,他也因此与裴侯爷结下不解之缘。
在裴侯爷收到调令南下前,还专程留书一封,举荐他前往敦煌官兵营任守将副官。
而后许多年,他凭借战功成为一方守将,总算不曾辱没侯爷昔年信任。更不用说,此番又是幸逢裴侯爷上书圣上,才能将他推入抚北营。
裴侯爷知遇之恩,熊泊朗至死难忘。
可即便是恩师,也无法叫他枉顾家国大义。
那时封觉功高盖主,抚北营更早已从朝廷军队变作封家军。
他甚至猖狂到徽定之乱时将诸多皇子先斩后奏,全然不将皇权放在眼里。
而封觉所做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他妹妹肚子里那块肉能够入主东宫而铺路。好在老天长眼,使其死于战乱,才不曾引起这些年朝廷内乱。
可叹封家竟能无耻到这般境界,没了男子便叫姑娘家顶上,当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令抚北营从他们手中大权旁落,定要将那不成器的九皇子抚上皇位方才罢休。
原本熊泊朗对重睦将才还曾有所钦佩,想她身为皇室血脉,又是公主无有储位之争,应不会纵容自家外戚过于猖狂。
可自从从郑妙儿信中得知她也与封家人沆瀣一气密谋残害郑大兄弟为扶持亲弟九皇子上位后,已然对重睦不齿到极点。
熊泊朗当即下定决心,哪怕背负背弃恩师之骂名,也绝不会再与重睦与抚北营同流合污。
满腹怨怼愤懑间,只听得重晖亦端起茶盏与他对饮道:“孤以茶代酒,此番熊将军为孤背弃游郢侯,破釜沉舟之决心天地可鉴。孤自也不该自暴自弃,令将军心寒。”
眼见重晖如此,熊泊朗自也举盏相和:“末将定会对十皇子倾尽全力相助。”
烛火隐隐绰绰落在两人身间,与夜间亭台流水之上映出转影。
因着午后醉酒,被蓝妈妈安置在后院睡下休憩的净湘半个时辰前刚刚醒转,本想前往池边吹吹夜风再返回前厅,不成想会将前方厢房内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未免他们发现引起性命之忧,净湘一直俯身躲在假山怪石底,沉于黑暗。哪怕腿脚都快被夜风吹得冻僵,也不敢有任何动静,甚至连大气都不喘。
虽听不太明白其间弯弯绕绕,可净湘对抚北营之名却是再熟悉不过。
在程将军娶了那库孙女人,于平城正式置办家宅之前,他原是自己的常客。
净湘知他出自抚北营,乃是副将。与他同为副将的还有总跟他一道前来紫瑶阁的封将军,以及一位仅有数面之缘的纪将军。
至于所谓熊将军,根本闻所未闻。
紫瑶阁后院本是难得的清净之地,素来用以招待那些不愿暴露身份的显贵客人。
也是因着太过安静,想必连蓝妈妈都忘了她还在其间酒醉而眠,这才使得她误打误撞地听见熊泊朗与重晖对话。
不管怎样,净湘暗觉此事对抚北营影响极大,她得早些寻了机会告知 程将军。
然而第二天整日忙碌不休,待到她终于得空前去程宅拜访时,却听闻程况已经离城。
程宅管家不知这带着面纱的女子是谁,只告诉她贺兰夫人尚在家中,若有要事禀告,夫人也可代为转达。
净湘闻言迟疑半刻,终是摇头:“此事妾身亲自说与程将军最好,也烦请管家不必告诉你家夫人我曾来过。”
事关重大,那库孙女人如今有孕在身,合该好生休养。何必叫她知道这些,平添烦扰。
她说着不禁好奇多问了一句:“管家您方才说程将军离城,妾身斗胆一问,可是返回抚北营?”
管家听出她话里话外似与程况极为熟络,想起先前城内那些关于自家将军的那些桃色传闻,心中已有计较。
到底是自家将军看重之人,他不好轻慢,如实相告:“大将军原是叫我家将军回营准备支援封将军,可不知最后为何却变了主意,只由熊将军带领十皇子前去。”
熊将军。
十皇子。
净湘神色微变,立即转变先前心意,改口道:“还请管家大人进去通报你家夫人一声,妾身实有要事相告,请她见我一面。”
情形危急至此,由不得她儿女情长再去考虑这库孙女人怀着孩子受不受得住,要实在出了事儿,她再给程况生一个补给他也行。
但无论如何,定得要他与他的那位顶头上司大将军知道,他们派去支援封将军的两位绝非好人。
第42章 顾衍整个人怔在山路之上,许……
从平城离开前往图鹿城途中, 重睦扯着棕毛儿缰绳始终心不在焉,不多时便打量身侧顾衍几眼。
程况瞧着数次,终是忍不住打趣她道:“我说大将军,人人皆知驸马爷确实生得俊, 但你倒也不至于一个时辰看上百八十遍罢。”
重睦闻言, 没好气地收回目光瞪他两眼, 假意冲他扬起鞭子想打, 只被他飞速疾驰躲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