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把鞋底递过去,正要说些什么,裴姬蓝匆匆闯入,他衣冠凌乱,语气急促,禀道:“公主,恭王,太后娘娘!秦王来了!属下们没能拦住!”
庄太后手一抖,没接稳姜鸾递来的鞋底,绣鞋“啪”的一下掉落在地,屋中琴声亦是停息,姜鸾清晰地听到了阿弟紧张的呼吸声。
就在这样沉重而僵硬的气氛中,李怀懿迈步入了正房。
一年未见,他似乎更出众了。
李怀懿穿着一件鸦青色长衫,矜贵沉静,劲腰挺直,双腿笔直修长,比姜鸾在宛州城里见到的任何一个年轻子弟都更好看。
他缓步踱到庄太后跟前,行了晚辈见长辈的礼节,举止优雅不凡,“朕李怀懿,见过太后娘娘。”
庄太后哼了一声,携着姜鸾的手站起身,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
李怀懿不气不恼,把视线移到姜鸾身上。
姜鸾一边随着阿娘往外走,一边对上他的目光。
李怀懿喉结微微滚动,漆黑的双眸如同寒夜霜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姜鸾注意到,李怀懿的双眸中密布血丝,赤红得像是嗜血的狮虎,却又十分巧妙而克制地,将这份贪婪隐藏在彬彬有礼之下。
姜鸾眨眨眼睛,回过头,跟着庄太后走出了正房。
“秦王陛下。”在正房门口,庄太后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说道,“若您对我这个老人家还有一丁点慈悲心肠,就请您放过阿鸾,也放过我和小八吧。”
她的声音缓慢而有力,说完这句话,便携着姜鸾离开。姜佐承连忙从琴案前站起来,匆忙跟在两人身后。
李怀懿身姿笔挺,注视着他们三人离去的背影,默然不语。
当他听见斥候来传,说在宛州城发现皇后娘娘的踪迹时,他便立刻快马加鞭,带领护卫前来。
从秦都到宛城,三个月的路程,被他用一个多月走完。长久跋涉导致他腿间皮肉已被马鞍磨烂,到了现在,哪怕仅是站立和行礼,也刺痛不已。
四十几日来几近不眠不休的赶路,让困意和疲倦像潮水一般一阵阵朝他涌来。李怀懿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站在这里,以最雅致从容的姿态,向他的鸾鸾露出微笑。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要准备好承受它带来的代价。这一点,李怀懿一直都很清楚。
但是,如果代价是失去他的鸾鸾——李怀懿宁愿付出一切,去推翻这个代价。
……
是夜。
庄太后说,秦王来过正房,晦气,今日要睡东厢房。奈何东厢房的拔步床太小,最后只好各退一步,庄太后睡东厢,姜鸾睡西厢,姜佐承仍住在外院。
烛火摇曳着,姜鸾靠坐在西厢房的床头,懒懒地翻看一本棋谱。
看着看着,棋谱上的横线竖线,变成天下局势的纵横捭阖。姜鸾情不自禁地想,那个手持天下权柄的帝王,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一回,若是他不好好地哄她,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若是阿娘病情再次加重,她也要怪他。
总之,都是他的错,才害得阿娘和小八这么难过。
月亮爬上树梢,窗外的北风呼呼作响。姜鸾看了一会儿,觉得天色不早,便下了床,将棋谱放回桌案上,闭紧窗牖,吹熄烛火,重新钻入被褥。
“公主,您要睡了吗?”在外头守夜的侍女,见内室的烛火被吹熄,不由问道。
姜鸾:“是的,不用进来关窗,我已经关好了。”
侍女应好,继续坐在外间的榻上打璎珞。
夜色正稠,四周幽阒无声。姜鸾向来入睡很快,她侧躺着,正飞速地坠入梦乡,忽然,有细微的动静惊醒了她。
姜鸾猝然睁开眼睛,正欲问是谁,一根纤长手指,抵在她的唇上。
“嘘——”低沉温柔的声音响起。
窗牖大开,姜鸾借着从窗边倾泻而下的月光,模糊分辨出夜色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的修长身形微微俯下,一只手指抵在她的唇边。醉人的暗香萦绕在姜鸾的鼻尖,朦胧的月色将李怀懿的面部轮廓修饰得更为流畅英挺,他的眸光像浩瀚的星空一般深邃,清俊无俦的气度,是众生拍马难及的矜雅高贵。
姜鸾从床上坐起来,李怀懿松开手指,视线落在她身上,紧紧地跟随着她。
“公主,有什么事儿吗?”侍女听见了内室的动静,问道。
“无事。”姜鸾扬声道。她顿了顿,吩咐道:“你退下吧,今日不必由你守夜了。”
侍女欣喜地应了声好,放下打到一半的璎珞,从壁上取下一盏纱灯,提着纱灯走出西厢房,去往下人居住的后罩房。
李怀懿侧耳倾听,待到侍女走远,才在姜鸾的床边坐下。随着他的动作,被磨烂的皮肉摩擦裤管,他忍着疼,一丝表情都未曾显露。
“陛下夜探香闺,是有何要事吗?”姜鸾轻声问。
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脸颊上,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如画中仙子,亦如月下嫦娥。
李怀懿滚了下喉结,低哑道:“鸾鸾,跟朕回宫好吗?”
“求你了。”他语气温和,声音低沉而喑哑。
第60章 爱是温柔真诚,不是巧取……
“不行, 我要在宛州陪伴阿娘。”姜鸾直视着他,“更何况,若非陛下的命令, 又怎会贻误阿娘的病情,让她病重至此呢?”
李怀懿心底苦涩, 他伸出手, 抚摸着姜鸾的脸颊。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庞, 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鸾鸾,朕当时只是命令扈启, 让他看住庄太后和恭王,朕没有想到, 他竟然知情不报……”
“是朕太傲慢了。”他叹息一声。
听到姜鸾出走后, 他也曾气恼,但设身处地思忖, 其实姜鸾和庄太后的角度全无问题——
庄太后认定是秦王下令幽禁了她, 并且不允她去往南方温暖城池养病,致使病情加重。姜鸾心疼母亲, 亦无可厚非。
至于恭王姜佐承,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男子在政治场上互相争斗, 他既步入棋局, 便要做好被人当作棋子的准备。李怀懿唯一心虚的是, 为了重新得到鸾鸾,他欺骗了她。
李怀懿轻声道:“鸾鸾,朕本想让扈启向你解释的。”
但扈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便被姜鸾下令杀了。
姜鸾挑眉,“在越都之时,我就想明白了。陛下既然已经达成目的, 又何必画蛇添足,折磨我的阿娘?”
李怀懿的脸上漾起笑意,“鸾鸾能想通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朕明日就向庄太后言明,让她允你随朕回宫——她今日似乎不太高兴。”
姜鸾微笑,把李怀懿放在她脸上的手拿下来,按在拔步床的床沿。
李怀懿的心里扑通乱跳——鸾鸾已经好久没有主动摸他的手了。
“陛下你看,”姜鸾柔声道,“工匠在木板上雕刻出花纹,美则美矣,但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将木板雕琢回原来的样貌了。”
姜鸾的手搭在李怀懿的手背上,让他的柔软指腹感受到床沿的花纹。
这张拔步床造价不菲,床沿上细细密密雕镂了瓜瓞绵绵的图案,凹凸有致的花纹带给指尖不一样的触感,就着朦胧月色,让李怀懿得以清楚感知。
“那么,陛下又要如何让我的阿娘迈过这道坎呢?”姜鸾的声音清澈柔和,像平和的湖水。
李怀懿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鸾鸾,朕可以这样理解你的意思吗——只有庄太后原谅了朕,你才愿意随朕回宫?”
姜鸾的指尖仍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指节修长,指骨分明。
“陛下,爱是温柔真诚,不是巧取豪夺。您从一开始,便走错了。”
她微微含笑,“若陛下希望阿娘回心转意,怕是要再走一次。”
说完,她坐直身子,在李怀懿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李怀懿耳尖一烫,为这意料之外的吻。他滚了滚喉结,把大手覆于姜鸾的后脑勺上,闭上双眸,欲吻上她的唇。
姜鸾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李怀懿错愕地睁开双眸。
“陛下,爱是尊重,尊重我的情愿与不情愿。”姜鸾眸光潋滟,在月光下,绽放姣姣光彩。
“那么,现在鸾鸾不情愿吗?”
“不情愿。”
“那么鸾鸾何时才会情愿呢?”
“不知道。”姜鸾收回手指,勾起唇角,在暗淡的光线下,带着朦胧的美丽。
李怀懿垂下眼睫,月色为他镀上一层清冷色彩,他揽尽天下秀色,却似丝毫不知。
姜鸾打了个哈欠。
李怀懿闭上眼睫,克制地亲了下姜鸾的手指,“鸾鸾,你要睡了吗?”
姜鸾平静地等他吻完,点头道:“若非陛下夜访,我早已睡下了。”
“是朕唐突了。鸾鸾,朕明日再来。”
他站起身,意欲从窗牖离开。姜鸾叫住他,指了指寝室的门,示意他可从正门离开,“陛下九五至尊……”她抿出微笑,言语未尽。
李怀懿停住脚步,想了想,从内室的门走出去,掩门,随后取了壁的纱灯,提着纱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