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膝下一子,若此去不归,族印当独子继承。仙云台曾于姑苏买下,契书置于林氏嫁妆。和离书一并赠予,弟归当来自取,不归…林氏去留、仙云锲书皆由林氏作主,傅家不得干预。”
“余有一事相托,吾妻林愉年幼,无论何时何境,望长姐多有庇护,不胜感激。”
林愉看着这信,手里抓着那和离书,傅承昀给她安排好了所有退路,却唯独没有交代自己如何?
他为何要不告而别,因为怕看一眼不舍得告别。
他为什么把信给傅轻竹,因为怕她知道他心里没底。
那么,他呢?
他的生死,谁来保全?
没有人…
林愉想哭,但看着这些东西又觉的自己不能哭,傅承昀说她年幼她就年幼,傅承昀说让别人护她她就叫别人护她…她为什么不能站起来。
傅轻竹的手落在林愉肩上,她说:“阿昀出事了,这场战争是不公平的战争,他不仅要打敌人,更要战自己。”
林愉抬头,她望着傅轻竹。
傅轻竹不敢看她的眼,皇后的凤钗在她头上那样重,从没有一天叫她喜欢,只是她没的选。
“你说他不会有事,那你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胜的?”傅轻竹问。
“不知道。”
“我告诉你…当年的惨烈。那时的阿昀只有十七岁,他是个漂亮倔强的男孩。青楼的出身让他备受苦楚,没有人告诉他他出生没错…所有人都厌恶他。”
傅承昀表面没说什么,夜里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面。
他说他想回家,可他不知道哪里有家,傅家不欢迎他,这里不是他的家。
傅轻竹说起这些没忍住就哭了,“后来他就跟着萧策去了战场,遇见了晋王,他们三个一起杀敌,成了朋友。”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夏国发了疯的拿将士炼蛊,“被种了蛊虫的人不知疼痛,无论刀砍箭射他们只会往前冲。阿昀他们没日没夜的打,最后也退至渡山…”
林愉不解,“萧家世代镇守,更有晋王手下大军,即便是蛊也不应该…总有办法的。”
“是啊!不应该他们去死…”傅轻竹笑道:“但是…有鬼啊!”
林愉抬眸,傅轻竹落实了她的猜测,“不为敌人愁,但为家鬼苦,你知道一个得了军心的王爷和一个率领三十万将军成了朋友,意味着什么?”
“功高震主——”傅轻竹说着,头上的凤钗异常沉重。
“这场战争不能因晋王和萧策胜利,或者说他们和圣上不能共存。”
多年戍边,百姓只知晋王萧家军,谁来看到朝堂平凡无奇的圣上。即便身为父子,晋王与圣上又有多少情分。
“所以朝堂官员猜测圣心,圣上睁眼看着不去阻挠,官官相护,心照不宣的断了渡山粮,阿昀他们拼死拼活的打仗,但他们被放弃了。”圣上不叫他们活,派了薛知水去坐收渔翁之利,护魏国最后一道防线,但不许出兵援助。
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放弃?
但傅承昀他们没有,他们少年热血,想试手补天,宁死不退。
晋王说:“本王受万民敬仰,不为陛下生,要为百姓死,愿以此身热血换取百姓安康,山河永固。”
晋王心系万民,萧策亦出生世代良将之家,他们两个不走,傅承昀自不退。
苏叶阳身在姑苏鱼米之乡,闻讯亲率百人压了姑苏贡米,前往战场支撑七日。
“但…也只是七日。”傅轻竹倒了一杯茶,袅袅厌恶朦胧了她的眉眼,她讲的那样平静,却那样悲壮。
“撑不下去了,最后撑不下去,晋王以一纸血书,战后自请废黜己身,叫阿昀拿着去找薛知水借兵。晋王于城中来了一个瓮中捉鳖,引了敌军入城。”
“萧策领命城内阻挡,苏叶阳城外守门,两军对峙只等援兵。但…没有援兵,他们百里之外安营扎寨,不愿过来支援,废黜晋王不能改变他的声望,上京要晋王死。”
“血染长关,阿昀一人去一人归,晋王见他一个人凄然一笑,城门之上击鼓嘶喊,叫阿昀…放火。”
拼杀中的一座城,黄沙随着狂风飞舞,晋王魏瑾殊一身白衣染血,立于城楼鼓上。
他朝驾马而归的傅承昀喊:“傅承昀,火烧渡山,本王命你——”
“放火,烧山——”
傅承昀不忍,苏叶阳死守城门,自杀性的以身挡敌,身中百刀,最后流着血求傅承昀,“放火吧——为了更多人活,放火吧傅承昀。”
他们走到那时,已经没有退路。
苏叶阳扶剑而亡,萧策在里面被人围攻,断了双腿。
晋王,苏叶阳,萧策,以及所有人,他们都看着傅承昀,叫他听话。
于是傅承昀“啊”的一声红衣势如破竹,攻入城门,并着晋王把人逼上渡山。
悬崖之颠,昔日战友一个抱着一个跳下去,与敌同归于尽。
他们笑着说:“兄弟,今天要一起走了。”
“不知道我媳妇酿的桂花酿要便宜谁?”
“我死了,怕是听不见儿子叫爹了。”
“爽快,老子这辈子,值了——”
…
他们说着一跃而下,手里死死抱着敌人,傅承昀看着他们笑,手里的火把丢下,烧起来了。
大火烧死了两国几乎所有打仗的人,一夜之后尽成灰烬。
傅承昀寻得崖下的人,手扒着把他们的骨灰放在怀里,用衣裳兜着。
“我带你们回家…”傅承昀一遍一遍的说着,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家在哪里。
那漫长的黑夜,他怀里抱着死去的战友,背后拖着毁容的晋王和残疾的萧策,就那样跌倒了站起来,起来了再跌倒,他的身上手上都是模糊的鲜血,整个人恍若地狱恶鬼。
等到了驿站,被派去得利的薛知水看见他这副样子,当场吓了一跳,这也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骂傅承昀,但唯独薛知水对他心存一点善意。
“因为薛知水见过阿昀从地狱出来的样子…”
傅轻竹说着,泪流满面,她也好像看见傅承昀一路走回来的样子,隔着烟雾告诉林愉,“后面的你就知道了。”
“负棺百里,风雪夜归,踩着骸骨回来的阿昀成了所有人的噩梦。圣上为了补偿赐婚,晋王娶了陆念,萧策娶了林惜,而我…入了宫。”
也许会有人觉的不值得,傅承昀他们就忍的?
傅轻竹也问过,晋王和萧策说,他们废了,傅承昀没有,他们死了,傅承昀活着。
他们要看着傅承昀活的比上京所有鬼都好,叫上京佝偻在傅承昀脚下但无可奈何。
傅轻竹把这些娓娓道来,林愉看着这个被困宫闱多年的女子,生活的磨砺早已不见当年执鞭纵马的豪情,现实的残酷折断了她的翅膀,但她平淡的眼中仍有风骨。
“当年他们如此,今日当如何,更遑论阿昀只有十万兵马,只有一人入关,他…如今被射穿了身子,如何迎敌?”
林愉抓住她的手,眼中带着烧的炽热的火苗。
“长姐,不会的。”
傅承昀不会倒,他说过他舍不得死,他说过回来娶她,林愉相信他。
傅轻竹回头,苦笑,“怎么不会?他给所有人留了活路,唯独没给自己留活路。”
“他不留,我便给——”
林愉这话说的异常坚定,“活路,我给他活路,我不是那个要他保护的林愉,我是要与他共度一生,风雨同舟的妻子。”
林愉缓声道:“他能在生死之中给我退路,我亦如此。”
傅轻竹坐在她前头,忽然就被她的语气镇住。
林愉低声道:“我入宫之前曾叫人带信于苏文清,他们都忘了——傅承昀是魏国的相爷,护的是百姓的天下,傅承昀败他们一样不能胜。今时不同往日往日,这是所有人存亡的时刻。我就是要提醒他们,提醒苏文清,权力之争可以有,前提是这个争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社稷。”
林愉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好像她什么也不慌,这就是一件很小的事,“可若是国破了呢?他们又在哪里争?”
“身为官员,十年寒窗,他的目光不能局限于朝堂,更应该放眼于山河。”
“傅承昀受十年寒冰,尚知唇亡齿寒,以死护山,我们这个一身清正的苏大人…焉能不知?”
苏文清虽说与傅承昀有旧怨,但他是个明白的官,别的林愉不能保证,看在傅承昀曾揭穿孟梅真面目,粮草上面苏文清一定会出手保障。
至于兵马——
林愉站起来,往外看着宫中那座最高的宫殿,回头朝傅轻竹笑道:“长姐,你说…我若用玉玺盖了调遣兵马的圣旨,傅承昀是否有足以抵挡夏国三十万大军的底气?”
“你疯了——”
傅轻竹惊的站起来,风寒的脸上忽然潮红,“这是大不逆。”
“我就是不逆,循规蹈矩一辈子最后能如何?成为寡妇吗?”林愉知道她的惊讶,望着她十分平静道:“不是我疯了,是几年之前这个满是蛀虫的朝堂疯了。傅承昀未负一人,却为他们所负,若今时今日保不下傅承昀,我不介意…毁了它。”
傅轻竹眼神微动,她一直以来以为林愉是个温柔可人的姑娘,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决心。再一想傅承昀,一想对她心有余念的魏瑾瑜,傅轻竹不得不承认此战胜利与否林愉都会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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