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在闻若丹的中军大帐内商量到深夜, 之后又请来了赤峰营和昊峰营的两位将领,和着李溪一直讨论到丑时。
议事完毕后,闻若青和闻若蓝都回了自己营帐, 闻若丹独自到地牢里找陆绍。
他叫醒昏睡的陆绍, 让人倒了一碗酒给他。
陆绍拿起酒一饮而尽。
闻若丹看他半晌,让人拿来纸笔。
“写吧。”他道。
“写什么?”
闻若丹笑了笑, “这段日子, 外头的战况我没瞒过你,你与我相交多年,我怎么打算的, 你不会不知道, 该怎么写你心里有数。”
陆绍把纸一把撕了, 大笑两声:“你留我一命, 就是为着这个吧?”
闻若丹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 盘腿坐在陆绍面前。
两人隔着牢栏对视着。
陆绍沉默许久, 问道,“我若不写, 你们会把我的家人怎样?”
闻若丹喝下一口酒, 皱眉道, “写不写随你,陆绍, 你的家人是在我们手里,但我不会拿他们威胁你。”
他停了停,目光从陆绍脸上移开, 声音有些飘忽,“你曾是燕云军的一员,立下过赫赫战功, 你也曾说过,此生以燕云军为荣,可是……你自己丢弃了这个称号,你写了信,我允你以燕云军的名义下葬。”
他说完,喝干碗中之酒,起身走开。
牢房中的陆绍身体微微颤抖着,目光却呆滞无波。
闻若丹走到地牢阶梯前,就听见陆绍在向狱卒出声要信纸。
他没停下脚步,出了地牢口的营帐,抬头望向天际。
今夜天空星罗棋布,斗转参横,数不清的繁星明明灭灭,交辉闪烁,捧出一弯浅淡弧月。
深邃而辽阔的夜幕如往昔般一望无垠。
二十万燕云军,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二万,这场战事的惨烈,远远超过了之前的预估。
权力使人迷失方向,让太多的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闻若丹仰头凝望许久,直到月隐星散,这才低头轻叹一声,回了中军大帐。
次日闻若青去了姜辰的赤峰大营,与他商议了一整天。
傍晚时分,他去医帐里换过药,把陈深给他准备的药包好,领着赤峰营里调来的一万步兵将士,带上江云和章远,再次离开元隆关,进入千峰百嶂的伏龙山脉。
朔风掠过巍巍宫墙,重檐殿顶的金黄色琉璃瓦上铺满皑皑白雪,一道道纵横交错、高高低低的金色滚边,将这片银白世界分割开来,显出幽深宏伟的轮廓。
白的雪,红的墙,金色的边,深郁而又明亮,庄严肃穆、气势恢宏的整座皇城,此刻另有一番壮阔沉静的美。
这是尹沉壁第一次进宫。
今日太子大婚,婚仪很简朴,朝中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命妇和三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才被邀请入宫参加婚仪后的宫宴。
她跟在江氏和花氏身后,搀着苏慕之,于未时三刻自西门外下轿,先步行进入坤宁宫,觐见皇后。
大殿内衣香鬓影,锦砌花团,崔皇后端坐于上首,宫妆端丽,喜色浮面。
因着南边来的那封缴书,不少人行动之间,暗暗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这位备受声讨的皇后。
崔皇后神色如常,谈笑自如,略略说过几句场面话后,便命宫人引众位女眷去往宫宴所在的玉清池。
玉清池离坤宁宫路途甚远,众位夫人少有步行走过这么远的路,顶着寒风进入玉清池边的漱玉阁内,这才不动声色地暗自揉着酸软的腰腿,满面春风地坐定。
自未时进入宫门直到此刻,来来去去就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在皇后宫中也不能坐下,实在是令大家叫苦不迭,尤其是身怀六甲的苏慕之。
当然,所有人面上都不露分毫。
漱玉阁依山环水,碧纱掩窗,隐隐可瞧见殿外曲碧翠石,凤竹幽径,殿内晶帘生光,玉璧珠格,整体清丽中不失端庄。
宫人送上开胃果酒和蜜渍青梅,莺声笑语中,众位命妇和官员女眷一面说笑着,一面等待皇后和一众王妃入席。
尹沉壁瞧着众位贵夫人开怀无忧,其乐融融的模样,心情更是低落。
她忆起早晨刚收到的丈夫来信,信是元隆关刚刚大捷后他写的。
“……此战北狄军全歼,燕云军死伤两万余,边墙上下尸殍如山,白骨露野,血肉成泥,虽雪积不能覆,地狱之景不过如此。
此一地,方圆数里,来年荒草不得生也。
大雪已停,吾伫立关墙之上,但见长天迷蒙,远山漠漠,回望关墙之内,伤兵满营,哀声不绝,深感蜉蝣之身,乃天地一介浮尘而已。
不知倾尽全力,可能护得青草破土,山花再漫?
归期不远,吾身已再添数道伤痕,汝可细数之……”
苏慕之见尹沉壁面色忧虑,目中隐有泪光闪动,忙拿手指点了点她的手背,笑道:“想什么呢?”
尹沉壁收回思绪,勉强笑了笑,正要拿起案上的果酒,又见那琉璃杯中盛着的一半酒液深红淳厚,却无端叫人想起某种温热而带着腥气的液体。
她喝不下去,把酒杯轻轻放回案上。
京都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
缺少援军的应天府一日前已被攻下,如今高炽的大军再下一城,已迅速漫过应天府,压倒了幽州边境,前往应天府支援的三万武陵军在途中改变了路线,北上至青州,在萧山大营二十里开外驻扎下来。
这三万武陵军和高炽的福州军,很快会对京都形成合围之势。
真不知道这些夫人们哪里来的心情品酒赏乐,笑语晏晏之间丝毫不见苦恼和担忧。
就算是强颜欢笑,她觉得自己也永远达不到这些夫人们的水准。
尹沉壁抬眼打量着席间,伍大将军夫人李氏不出意外地未曾列席,也不知是不是已暗中离开了京都。
她想到自己新婚之时,就是这位伍夫人受邀做的全福人,伍家不说与闻家是通家之好,但至少也是交情深厚,伍二小姐伍清郦也是闻家小姐们座上的常客。
如今为着权势的追逐,伍大将军统帅下的武陵军目的不明,两家也许很快就会兵戎相见,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此时皇后领着一众王妃公主入席坐定。
风雨飘摇中,这场稍显简单清冷的宫宴在漱玉阁开始了。
席至一半,崔皇后称病先离开,片刻后覃王妃也不胜酒力,被人搀扶着退席。
玉清池畔火树银花,宫灯如炽,但仍挡不住阵阵彻骨阴寒,冷风嗖嗖灌入殿内,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席间间隔着越来越长的沉默,众人坐立不安,只是还未到散席时辰,都不好先行离开。
而此时在宫门外,正酝酿着一场暴动。
覃王领着康宁伯赵毅和一众侍从,匆匆出了宫门。
永昌侯陈绍和平宁侯曾广权身穿禁卫军服饰,骑马跟在他身后。
这两人入宫参加太子大婚宫宴之时,原本被一队禁卫军分别带走,软禁半个时辰之后,覃王在宫宴上得到消息,忙下令事先在禁卫军中安插的暗桩,偷偷把两人换了出来。
趁着太子大婚典礼上的喧盈热闹,覃王悄悄退席,与曾广权和陈绍汇合后,快速出宫。
覃王嘱咐赵毅两句,径直回了王府。
赵毅即刻前往西门城楼,召集城外巡防军。
曾广权和陈绍一北一南,分别赶往萧山和虎山大营。
王府中的府兵已森然列队而立,门口的几位幕僚立刻拥簇上来。
“禀殿下,蔡英桓和崔瑾一个时辰之前已分别持兵符去往萧山大营和虎山大营。”
“好啊,”覃王一面换上铠甲,一面冷笑,“终于忍不住动手了,难为他忍了这么久。”
“殿下,那皇上——”
覃王道:“这几天本王日日求见,父皇再未宣召本王,本王早觉得蹊跷,今日太子大婚,父皇也未露面,应该是早已……何况今日武陵军已到萧山大营之外,本王不必再等。”
几位幕僚面上都露出势在必得的神色。
覃王踌躇满志,笑道:“曾广权和陈绍只要一回营,就能拿回萧山和虎山大营的控制权,蔡英桓和崔瑾即便手持兵符,也无力回天,事到如今算是撕破脸皮,本王再无顾忌了。”
一个幕僚笑道:“现下城外巡防军、萧山和虎山大营都掌握在殿下手中,外围还有三万武陵军,太子手中只有禁卫军和锦衣卫,无论如何不能与殿下抗衡,殿下此番可谓万无一失,只要一鼓作气拿下太子后,殿下便可即刻称帝,南下讨伐高炽。”
覃王长笑数声,目光望向西北方向,“大捷又如何?就算阿都沁被闻家拿下,燕云军也是元气大伤,再说远水解不得近渴,还有三万武陵军在北挡住燕云军,本王以谋害天子之名拿下太子,只要称帝,就能一呼百应,闻家那时便是乱臣附党,不得不交出兵权。”
他转头,目光落在皇城上空,喃喃道:“父皇啊父皇,您为了老九使出这招缓兵之计,可惜老九当不起,也正好给了本王更多的时间布置妥当,您既如此爱护他喜爱他,就让他去下头陪您吧!”
两刻钟后,康宁伯赵毅所统辖的二万巡防军已全数入城,本因着太子大婚而欢腾沸盈的街道被气势汹汹的铁蹄踏过,很快冷清下来,家家关门闭户,虽还未到宵禁时刻,街道上人影也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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