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彧今日也披了一身银白甲胄,手里持着雪剑,他是实打实的书生, 故而这么锐利的打扮, 在他身上倒莫名地流露出一种写意风流的飒沓姿态。
他扬眉看向那红衣炽烈的女郎,低低笑了声,道:“一时不慎,一败涂地。也罢,若能除去王符, 挟持姜砚,便还没败。”
事已至此,谢良也无法再追究什么, 便沉声道:“我去堵住姜昭, 你带领部分谢家兵马, 入贞观殿,务必取下王符的头颅, 让姜砚写下退位诏书。”
如今满朝文武划分为王、谢两派,然而王党一众多为新起之秀,根基不稳,只要王符一死, 就起不了什么风浪。而谢良身后却有大部分世家重臣,只要今日事成,皇权被削弱,王党被拔除,众多世家定然会让谢良等人平安无事。
这一点,姜昭也想到了。
所以她瞧见柳彧有带兵马往贞观殿去的趋势,就立即喝道:“驸马盗公主印信,假传孤的命令,千机军众将士即刻斩杀逆贼,孤既往不咎!”
千机军作为先帝赐予淮城长公主的护军,自然只听公主令行事,先前驸马持公主印信,方能调动得了他们,如今所该效忠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印信便失去了作用。
千人黑甲骑兵几乎在姜昭话音刚落的瞬间,就回头冲进谢良的私兵队伍中。
阵营转变仅在瞬间。
两方人马再度厮杀,但谢良的私兵早有防备,又势均力敌,一时之间,倒是僵持不下。
血肉横飞,断肢遍地。
刀戟声骤起,怒吼声,惨号声,战马蹄声一浪高过一浪。沾血的盔甲被弃在一旁,殷红的鲜血渗实了地面,飞溅过宫灯,覆盖过福海团花的锈面,灯火微微晃动,凛冽的刀光不停回闪。
姜昭驱马上前,身上溅了不少血。
她的一双寒冰目,冷冷地看着谢良,“昔日母后曾对孤说过,剑为君子之兵器,儒雅士人都喜欢用剑,而舅舅少年时就以剑术独绝而冠名琅琊之地。可孤只见过舅舅舞文弄墨,对于母后的话并未信过,如今一瞧,母后倒是所言非虚。”
姜昭甩鞭卷起一旁死尸身侧的红缨枪,稳稳地接过在手中。她将蛇骨鞭收好别在腰侧,反手横着红缨枪于身前。
起枪之势宛若出海游龙,所迸裂出的煞气无可抵挡,一时之间让谢良生出了恍惚。
也曾听闻有朝官说过,淮城长公主怒时有先帝三分威势,他对此本是不以为意,先帝曾为三皇子时,随边军东讨西伐,一身戾气都是由尸山血海里一条命一条命堆积出来的,哪怕是三分,又岂是个娇生惯养的女郎可有的?
然而如今见姜昭横枪于身前,恍惚间竟让他想起了先帝。
当年那个征战天下的三皇子,也是一杆红缨枪,杀敌无数。
似见故人而来,让谢良不由得怔了片刻,他喃喃道:“你竟会使枪……”
姜昭微仰螓首,容光华盛,如此艳烈姿仪之下,眉眼却冷冽至极。
她道:“所有人常见孤用鞭伤人,以为孤只会使鞭,却不知,自幼时起,父皇教孤的可一直都是枪。”
“一直以来都想与舅舅切磋一番,今日孤以枪对剑,断然不会手下留情。”姜昭眸光微动,驱马冲上前,“你我今日,必死其一!”
谢良哈哈一笑,大声道了个“好”,也立即持剑迎了上去。
两道身影霎时间混成一团,剑枪猛然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你来我往,铿锵不绝,刹那间,似乎已经过了十几招。
枪剑相抵,两人各自发力,互不退让。目光交汇之时,谢良眼中难掩诧异。
甫一交手,他便知道,姜昭的枪法得尽先帝的真传,甚至远比先帝刁钻狠辣,招招致命,使得他无法攻也无法退。
两人僵持不下,猛然一推兵器,各自退后几步。
姜昭眸光依旧凶狠坚毅,手却微微在抖。
被囚禁近乎两个月,她又被迫喝了散失力气的猛药,虽然药效没了大半,但是被药伤的身子终究还是不如全盛时期。
何况如今所面对的,又是剑术独绝的谢良。
她无法长时间与他相耗,必须尽快拿下才有胜算。
姜昭一夹马腹,开始猛烈进攻。
枪锋如疾风骤雨,直取谢良面门,而谢良的剑术复杂多变,灵活如蛇,时而以剑为着力点,运行巧劲,避开了姜昭的枪锋。
谢良使剑与他的性格颇为相似,谨慎小心,招招缜密有度,大抵已经看出了姜昭的弱处,转攻为守,想一步步耗死她。
适时,贞观殿所靠大业门的方向有声音传出,初时淹没在这里的兵戈声中,令人听不清,而后一声又一声,交叠传来,以排山倒海之势落入众人耳中。
“柳贼已降,谢贼速速伏诛……”姜昭驱马退后数步,将贞观殿内传来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转。
有援兵?
意识到这一点,姜昭顿时心神大定,她见谢良受此影响,已经有了破绽,终于冷冷地露出了一个笑。
谢良剑术渐乱,再没有原先的气定神闲,反倒开始直面攻来。
姜昭一矮身,灵巧地避开剑锋,又立即自下而上,穿过谢良的腰侧,猛然将他击落在地。
长剑离手,他再无反击之力。
姜昭挽枪在空中划过个漂亮流畅的弧度,落定时,枪锋已经非常精准地抵在了谢良的咽喉处。
“枪乃百兵之王,虚实尽其锐,进不可挡,速不能及。你输了。”
谢良倒在地上,忽然间想起了曾经与先帝比试时,也是像今日这样,一败涂地。
记忆里英姿勃发的先帝,与白驹上的姜昭缓缓重合。
谢良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嘴里就涌出了血。
许久之后,他说:“我输了。”
输给了先帝,也输给了你。
……
将领既败,剩余兵卒立即溃不成军。不消片刻,就被姜昭的兵马所压制。
姜昭扬目看了眼远方的天色,却已经不知今夕何年,她松了一口气,却觉得尤为恍惚。
一大队兵马从贞观殿的两侧而来,接连不断的马蹄声使得姜昭骤然回神,她抬眸视去,只见在那泱泱兵马之前,为首的两人正是狄越与云蔺。
原来方才的援军就是他们。
姜昭思及皇兄的安危,忙驱马上前问道:“陛下可安好?”
贞观殿前的宫灯潋滟,轻轻地笼在了她身上,长风而过,带走了空气里的血腥味,她的发尾微微飘扬,原本光艳夺人的面容上,溅了不少血污。
云蔺头一次到这样戾气十足、浴血而来的姜昭,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反倒是狄越这粗人,越瞧着眼睛越亮,连声道:“安好,可安好了。”
姜昭得了准信,冷淡地瞥了两人一眼,嗤笑了声,就驾马从他们身边驰过。
身为朝官,救驾却姗姗来迟,她心里倒是一肚子火气。若非她皇兄尚且安好,指不定就先给这两人几鞭子了。
姜昭走后,狄越连连叹道:“淮城殿下不愧是先帝之女,方才那持枪的气势,叫老夫仿佛瞧见了十八岁的先帝。”
这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已经是丑时末。浓墨般的夜色,似乎化入了清水之中,已有了减淡的痕迹。
姜昭丢了兵器,下马进入贞观殿。守门的禁卫一见是她,也不敢拦着。
可这沾染了一身血腥的赤色骑装,艳出了阴沉森冷的意味,加之肃杀之气未收,一时间,竟让若干禁卫心里胆颤不已。
姜昭一路往里头走,直到瞧见了坐在桌案前的姜砚,还有侍立一旁的王符,才缓缓停了脚步。
时隔两月未见,姜砚瞧见了她,竟激动地站了起来,他走至姜昭身前,也不顾那些污血,只像曾经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今日束高了长发,不比往日柔美秀致,却有一种英姿飒爽的风姿,父皇在时一直将她娇养着,从不会让她受什么苦什么委屈,可到了如今该他来替父皇继续守护她的时候,却叫她受尽了磨难,反而要拿起刀枪来救他。
姜砚抹去姜昭眼尾沾染的血痕,嘴唇哆嗦了几下,与先帝肖似的明眸里,压抑着浓浓的哀伤。
姜昭看着她的皇兄,心中也是难受至极,她鼻头泛酸,却强忍着不肯流泪,她不知道昏迷期间朝堂究竟发什么,可从那些只言片语所拼凑出来的故事里,她的皇兄却是个昏聩胡涂的君王。
可她不信。
哪怕此时此刻,她的皇兄穿着这样不伦不类的服饰,她也不信。
“陛下,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不如先去好生休整一番,明日才有精神处理这些。”王符小心翼翼地上前道。
姜昭忽的听见王符的声音,骤然大怒,她抽出腰侧的蛇骨鞭,双目赤红,眼里的憎恶与怨恨乍然而起。
蛇骨鞭以雷霆之势,重重地往他面门上抽去。
不遗余力,凶狠至极。
“奸佞之臣,实为我皇兄身侧大患!一切祸事,多因你而起,今日若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第59章 你不依我吗?
姜昭对王符当真是恨极, 甚至比对柳彧的恨意更多。
如此蛊惑君心,使得君王袖手朝政,使得满朝文武寒了心, 更被乱臣作为清君侧的明由,险些酿成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