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妄愣了一愣。
留芳府?
他瞧了姜昭那般久,自然是知道这府邸是她曾经豢养男宠伶人的取乐之地,如今要让他去那里落脚……
止妄心知她自有考量,便无奈地笑了笑,道:“也好。”
于是他又想着拉个行人问问留芳府如何走。
姜昭见了,忍不住拊掌笑嗔道:“你个傻和尚,整个洛阳城哪有我不熟的地儿,你怎不想着问我?”
止妄一想,倒真是如此,他顿了顿步子,低声好声好气地道:“劳请殿下指个路。”
姜昭懒懒地倚靠在寝殿的锦榻上,纤纤玉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发丝,她饶有兴致地道:“但在去往留芳府前,你可要先洗把脸,毕竟……留芳府的规矩,可是非美人不得入内呢。”
昔日与和玉建立留芳府,广纳天下容色佼佼者,便实打实的列了这么个规矩,不求家世品性,只要有出众的姿容,便可在留芳府求得一席之地。
故而留芳府内,哪怕是一只猫一只狗,也是生的冰雪可爱。
待到止妄在井边洗净了脸,出现在留芳府管事的面前。
那而立之年,却依然颇有风姿的管事,眯着狭长的眼,用教坊女官瞧姑娘的苛刻眼神,将止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遍。
许久之后,他终于露出了赞叹不已的神色。
管事将止妄迎到坐上,还体贴地给他到了杯茶水,温声道:“郎君看起来一路风尘仆仆,不若先喝些水?”
止妄被他看得分外不自在,见此连忙双手合十,颇为拘谨地道了谢,才接过茶杯,在他热情而又危险的目光下,慢之又慢地抿了抿。
管事耐心地等他喝过茶水,才缓缓道:“留芳府乃当今圣人胞妹淮城长公主殿下与和玉郡主一同开辟,有大庇天下寒士之心,实乃仕女中的表率,求的也是您这等神仙般的才士。”
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透过丝丝缕缕的茶香,看着止妄出尘绝伦的面容,笑道:“郎君来此,当真是聪慧至极。毕竟整个洛阳城,都没有像殿下与郡主这般,对待才士如此之阔绰的了。”
这位管事能被姜昭留在留芳府干了四五年,除去与府邸两位主人颇为相似的审美以外,更有些胜于常人的本事的。
比如……这张妙不可言的嘴。
正缠着头发的姜昭,听得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何等的人才,才能将逼良为娼,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听得姜昭都以为自己,成了个忧国忧民的大善人。
先前她还想着留芳府内的男宠伶人怎都如此新鲜得趣儿,换了一批又一批,多得不愁腻味的。
如今她算是晓得了。
姜昭同止妄道:“和尚,你且先应着他,在留芳府吃好睡好,然后再问问云蔺可在此。”
止妄一面听着姜昭的声音,一面对着管事道:“贫僧乃出家人,也不求锦衣玉食,今日来此是为了寻一个人。敢问管事可否为贫僧引见一下云蔺云大人。”
他这话,既是对管事说,也是对姜昭说。
哪怕路途艰苦,历经千难万险来到此处,也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接受姜昭的好意。
管事一怔,“你来此是为了寻人?”
他在留芳府这般久,见多了落魄的人,虽说和尚是不曾见过的,但他瞧着眼前这人,面容清瘦,衣着破败的,心中早就将他定论为以容色求生计的人。
顿觉得不该呀……
他又道:“我家殿下,是不避讳出家人的,没有头发也是无妨的。”
姜昭一听,搅着发丝的手猛地一顿,心下无端生出了几分窘迫。
这管事怎如此多事!
谁说她不避讳出家人的,谁说她对没头发也无妨的!
怎就说得好像她连出家人都不放过似的。
姜昭恼羞成怒,气得又将自己蒙进了锦被里。
那边止妄面对着管事求贤若渴的眼神,摇头笑道:“贫僧确是有要事来寻云大人,还请施主相助。”
管事惋惜叹道:“也罢,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替你引见,好在云大人如今还住在此处,算是举手之劳。不过……”
管事凝视着止妄的好颜色,“日后若是无处谋生,还请法师考虑考虑留芳府。”
止妄沉默了许久,双手合十道:“贫僧谢过施主好意。”
……
管事让下人去湘水阁通报了一声,待到云蔺应了后,才让人领着止妄过去。
止妄见到那一身雪衣狐裘的玉面郎君时,他正坐在湖心亭抚琴。
曾于姜昭身侧见过数面,如此琼林玉树般的人物,已是印象深刻。今日一见真人,更是清贵如雪。
尤其是他抬腕之时,似见千年风雅流淌而过。
云蔺瞧见来人,也不由得讶异了一下。
他将指腹轻轻落在琴弦上,流水般的乐声骤然停滞。
“法师,请落座。”
见止妄安然坐下,云蔺忍不住细细地打量他。
过往年岁常听人说自己生得美玉成仙的相貌,哪怕遇见柳彧,两人亦是平分秋色。可如今瞧见此人,方知何谓佛陀拈花入人间。
若此人早来几年,兴许这留芳府,便唯有他独得殿下宠爱。
思及姜昭,云蔺的眼里便泛出了苦涩。
曾经侍奉的旧主,如今受人所害,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他却没有任何身份与立场去探望。
甚至……连惩戒奸人的能力都没有。
这会儿,日上中天,大抵是到了午时。
晴光映雪,盈盈生辉。止妄神色肃穆地看着云蔺,开门见山道:“殿下如今有难,还请云大人念及往日旧恩,前去公主府相救。”
第54章 让你死
云蔺乍然一听, 还以为是这僧人说的是害得姜昭落水的奸人。
但他仔细地品了品,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淮城长公主自落水后昏迷近两月,公主府内探到的消息, 多是公主落水伤了神魄,故而一直沉睡不醒,早时还有许多达官显贵常去问候, 但柳彧等人一直以黯然神伤的面目待客, 众人就已然心知肚明。
而后时间久了,他们琢磨着这位公主怕是不行了,朝廷之上又频频起风波, 久而久之, 这位公主醒不醒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云蔺也曾去过公主府中探看,紫檀还偷着让他瞧了一眼,他瞧见昔日张扬肆意的殿下面色苍白地躺在锦榻上,宛若即将凋零的华盛牡丹,不由得心下一颤。
适时公主寝殿内, 柳彧轻轻地回眸一眼,瞧见了他,神色渐渐地冷淡了下来。
他是柳彧心里的刺。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所以他要告诉自己, 不能执迷, 不能沉溺, 不能再生半分动摇。
可只消听见有关姜昭的事情,他就如何也忍不住, 忍不住想知道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长风自湖面拂过,揉皱了一池的清波。
云蔺广袖微扬,他的指腹沉了沉, 泛着银光的琴弦在皮肉里,压出了几道痕。
他抬眸紧紧盯着止妄,神色骤然严肃,问道:“法师说殿下有危险,是何意?”
止妄道:“外人仅仅知晓殿下昏迷近乎两月,却不知她期间醒来过,甚至……醒过数次。”
醒过?
醒过却不曾透露出半点消息…
偌大一个公主府,能做到这件事的,除了柳彧便没有别人。
可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朝堂之上,柳彧与谢良合力压制王符,已然呈现出志同道合的迹象。但压制王符和姜昭醒不醒,并没有任何交集与冲突。
云蔺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思考到了许多,但他并未想到两人更深的目的,故而又生了质疑。
湖心亭内雪衣狐裘的郎君顿时一沉眸色,宛若无暇美玉落入寒池,荡起了冰凉的微波。
他看向止妄,眼里的怀疑与提防近乎不加掩饰,倏尔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和我说这些?!”
止妄舔了舔干裂的唇瓣,道:“云大人,殿下让贫僧来寻你,定然是信任你的品性,故而贫僧直言了。”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不似原先那般清冽,但依旧轻缓从容,“殿下手里有些许兵权,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但谢良作为两朝重臣却是知道的,他鼓动柳彧清君侧,却意外被醒来的殿下知晓,两人就联手囚禁了殿下,夺去公主印信,试图调动这批兵马。”
云蔺闻言,心下猛然一惊。
清君侧说得好听是除去君王身侧的奸佞之臣,然以史为鉴,历代权臣口中的清君侧又有哪一次真是为了君主起事。
如今朝堂里,王谢之争已到白热化的境地,君主不管不顾,只潜心在道坛清修,偶尔上朝也只是提出要在洛阳修建道院。
可即便是如此,云蔺也万万想不到,申国公谢良竟然起了这心思,柳彧竟然还与之同流合污,谋害了殿下。
云蔺闭了闭眼,未知此事的全貌,他无法全然相信这位陌生僧人的一面之词,然而思及姜昭昏迷两月着实有怪,他又不得不谨慎听取。
“兹事体大,我并不信任你,所以这些事情我会先去查证,若是你空口造谣……”云蔺的眸里一片凉意,“污蔑朝廷命官,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