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乍然从美妙的梦境里一跃而出,方才所生的欢愉如潮水般退散,只余一室幽冷清寒。
天有些亮了,屋外已有了若有若无的扫洒声,传入静谧的室内,异常清晰。
她是姜昭,是大齐的淮城长公主。
胆怯与懦弱,只要一会儿就够了,眼下的困局与险境,她必须要迎面以对。
奸臣当诛,逆贼当斩。这是姜氏历代先祖所守的天下,大齐国祚之危,断然不能起于公主府。
一夜的休整,意识已经不在像原先那般混沌,足以让她好好思考一下,如何面对如今的困境。
她用手肘支持起身子,才堪堪起了一半,又瞬间倒了下去。
原来一夜的时间,才恢复了这点力气,柳彧喂给她的毒药,还真是……毒呢。
姜昭苦涩一笑。
“和尚,若你在此就好了。”
为何唯一的生机,却偏偏在万里之外。哪怕他送信而来,快马加鞭也需一个月的时间,甚至更久。
西域佛国……百丈佛祖金身……
《西域六记》里的内容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姜昭倏地一愣。
如此庞大华贵的金身相,书中曾有言:
佛国有佛殿,于圣地云烟深处,于居高临顶之锋,信徒称曰:万相灵宫。
美轮美奂,金碧辉煌,乃人间诸佛降世之地。举世佛殿,皆不如此。
其间有佛祖释迦牟尼百丈金身,更有佛国王座,西域佛子。
世无其二。
姜昭心头一跳。
她所见之处,若是万相灵宫。
那她所见之人,岂不是……人间佛子。
那是否可以借他的力量,解决眼下的危机?
她又阖上眼,这一次是以政客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个世界。
止妄和尚正食着早膳,依旧是清汤寡水的菜品,但姜昭仔细且认真地看了看,却察觉出其间的精细之处。
譬如食材。
譬如恰到好处的烹饪技艺。
姜昭看着他吃过早膳,又坐回团蒲上做早课。
许久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她从来没见过这个和尚出去过?
姜昭见他在默诵经书,左右也是些她听不懂的东西,索性直接问道:“和尚,我为什么从未见过你出去?”
止妄的声音一顿,却并未回答。
他是睁着眼的,姜昭拉近了距离,紧紧地凝视着他,修眉秀目,若远山近水的渺茫,他深邃的眸里沉浸着无波的水。
他这是不想说的意思?
姜昭暗暗想来,不甘心放弃。
曾经心怀疑窦的政教制度,让她有了自己的猜想。
她条理清晰地道:“我曾经稍有了解过你们的政权分割,班|禅管理后藏,佛子执政前藏,更是历代互为师徒的关系,你生得这般年轻,那班|禅定然是你的师父。寻找佛子转世之身的期间,前藏应该是由班|禅暂为代理。可你如今已然到了执政的年纪,我却只见你修禅礼佛,从不见你沾手政务。”
姜昭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无法理政,又不出灵宫,仿佛傀儡的西域之王。”姜昭问,“你是不是……被囚禁了?”
一缕淡淡的沉香在案前袅袅浮动。
止妄双手合十,“这是贫僧的责任。”
姜昭蹙眉,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不对。你的责任应该是西域的子民,我父皇曾经说过,君主的造诣是为天下民生谋求福祉,而不是如同笼中雀鸟一般,受困于狭隘的宫室内。”
依旧盛气凌人的女郎恨声骂道:“和尚你被囚禁傻了,居然这样想!这种虚假的责任怎么会是你遭受囚禁的理由?!”
止妄的眼睫微微颤动,每一下的颤动,都似九州池里的盛夏莲华,迎着风轻轻摇曳。
一片莲叶点落碧波,心间的满池静水,徒然就生了涟漪。
生来就有无数人告诉他。
你是佛子,你是西域的王,所有的不公与苦难,你都要受着。
你要受着一辈子的孤苦,受着一世的寂寥,这是你的责任。
与生俱来的、责任。
所以哪怕他被囚禁被夺权被绑上锁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万相灵宫里,当着西域子民的王,当着他们的信仰,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听见姜昭的骂言,止妄缓缓弯了弯唇角,荡开了一抹笑意,他轻轻“嗯”了一声。
他温和从容,却并不常笑。
起码姜昭是没见过他笑的,故而这么一见,倒是有些稀奇。
姜昭道:“你朝我笑是没用的,笑得再好看我也帮不得你,且不说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纵然是我曾经呼风唤雨的时候,手也伸不到你那儿去。”
止妄笑意更甚,他说:“不用你来。”
因为我会不畏艰险地向你奔赴而去,亲眼看看那繁盛的洛阳,亲眼看看你,亲眼看看这广阔无垠的人间。
将我心中的佛法,传播于中原。
止妄又道:“你定要保全自己,莫要意气用事,再等一些时日就好了……”
慕达纳有心为他夺回前藏政权,已然筹谋在佛门论道之日|逼迫班|禅放权,届时兵马混乱,他藏身于中原商贾之中,便可随之趁乱离去。
如今佛门论道在即……
只希望慕达纳真能如他所言,可以兵不血刃才好。
这是止妄唯一的机会,若是成了,他便卸下佛子的身份,成为一个自由无束的普通僧人。
若是不成……此后境地也不过是更加的绝望。
但不行,他不能不成,他要去救姜昭。
第48章 如今境地皆是拜他所赐
到了辰时, 侍女入内准备为姜昭洗漱。
她掀起牡丹纹绣纱帐,于微光中对上了一双漂亮却冷淡的眼睛。
侍女愣了一愣,而后恭敬地道了声“殿下”。
大抵停了药后, 柳彧有同服侍的侍女打过招呼,故而她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姜昭任由着她替自己擦拭身体,许久后才问道:“你是国公府的侍女?”
她周遭的亲信都不知道被柳彧如何处理去了, 这一位瞧得陌生, 也不做公主府内侍女的打扮,思及柳彧手中并没有人手,那么提供人手的只可能是谢良。
那侍女许是个谨言慎行的人, 听了姜昭的话也不置一词, 只是做着自己的分内事儿。
待到伺候姜昭洗漱擦拭完,又准备着给她换身衣裳。
那侍女从玲琅满目的衣橱里挑出了一件丹色罗裙。姜昭并不喜欢,拧着眉头命令道:“不行,换一身。”
然而侍女听了,却道:“驸马说过, 喜欢看殿下穿红的。”
姜昭闻言一时有些错愕。
谁?谁喜欢?
久居高位的淮城长公主何曾在意过其他人喜不喜欢?
讨人欢心、求人怜宠,对她而言无疑是天大的折辱。
更何况是对着柳彧那乱臣贼子。
如今境地皆是拜他所赐,难不成还要再朝他摇尾乞怜?
姜昭狠狠地收紧了手, 揉皱了身下的被褥, 心中已是怒不可遏之态, 她眉眼凛冽,怒到了极处反而冷笑出声:“且不说如今孤尚在孝期, 不可身穿红装。但你小小一个婢子竟然违背孤的意思,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她裹着原先的素纱衣,缓缓从床榻之上下来,赤足落地, 玉色的肌肤在清光里极尽明洁,她越过侍女,径自拿了件月白色裙衫,慢条斯理地穿带好。
而后落座于太妃椅上,看着那侍女道:“给孤倒杯水。”
国公府的侍女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应当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的,便下意识得轻慢了些。
谁知不仅不见她有半点收敛,反倒更为威严赫赫。
她是申国公的亲信,受令来看顾公主,一是为监视,二是国公爷想让这位贵人安分些。如今能醒不过是依靠着柳驸马的怜惜,不好好想着讨好柳驸马,反朝她发什么脾气?
思及此处,她就摆上了脸色,不情不愿地给姜昭倒了杯水。
姜昭端起瓷杯抿了抿。
“太凉了。”
她话音刚落,便反手将瓷杯内的水尽数泼到了侍女脸上。又顺势砸碎瓷杯,拾了个锋利碎片。趁着那侍女慌乱之际,迅速起身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往下一扯。
姜昭生得高挑,她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不知尊卑的婢子,目光里淬着森森的寒,冰冷的瓷片紧紧得贴着她的面颊,姜昭看着她的眼里漫上了惧色,泛出了泪花。
“孤如今哪怕是任人鱼肉,也不是你这等卑贱之人可以折辱的,昔日孤身边的侍女仅是打翻了器皿,也是会被孤赐二十板子的。”姜昭道,“二十板子落在身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会死呢。你看你如此不敬,罪责远过于打翻器皿,是该如何罚呢?”
皮肉往下一陷,瓷片没入其中,侍女感到脸颊出传来剧痛,明艳的鲜血大片大片地滴落,染红了衣襟,她恐惧至极,猛然尖叫一声,奋力从姜昭手里挣脱,捂着脸,满手鲜血地跑出了去。
待到室内再无他人,姜昭猛地踉跄两步,跌坐到太妃椅上。
方才那些举动,近乎用尽了她所有力气,但她必须拼着这一口气来威慑恶仆,否则稍有退让,便会迎来无穷无尽的刁难与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