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面郎君神色淡淡, 不见任何的波澜,入了姜昭眼里,像极了在撇清关系。
时势所迫?
并非心甘情愿?
旧主?
姜昭将紫金绣花履踩得步步真切。
殿前两人闻声瞧来, 那青衣校书郎忽的脸色煞白。
姜昭走至云蔺身前, 将他起了褶皱的衣领轻轻抚平,她眼尾飞斜,宛若刀子一般锋利,“云大人的官服好生威风啊,叫孤这旧主, 瞧得感慨万分。”
这又冷又刺的话调,让云蔺浑身一颤。
曾经跟在姜昭身边那般久了,总归是对她的性情习惯有所了解。
她的脾性从来不加掩饰, 喜是喜, 怒是怒。
喜时会将人捧上天去, 怒时又能毫不犹豫地直往下摔。
云蔺忍不住退后半步,垂首道:“全托殿下垂怜。”
姜昭扶着发鬓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是孤垂怜, 一条狗尚且知晓对主忠诚,人总不能连条狗都不如,你说对吗?”
云蔺的心猛地被划开一道口子,“殿下所言极是。”
柳彧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原以为云蔺身为姜昭的近臣, 两人应当亲密无间才是,却不料竟遭如此折辱。
原来姜昭待谁都很不客气。
一瞬间,心头的那根刺,似乎已经烟消云散。
他上前一步,岔开话题道:“阿昭来到宫中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阿昭?谁准这人这么喊的?
姜昭不悦地看了柳彧一眼,本想说些什么,但想到在外总该要有点夫妻的样子,好叫她父皇母后不瞎操心,便将喉咙口的那些话咽了下去。
转而淡淡地回了一句,“家中饭菜吃得有些厌了,想去母后那儿吃些东西,待孤看看父皇后,你与孤一道去贞观殿吧。”
柳彧道:“也好。”
这会儿,宣政殿内的大太监走了出来。
一眼瞧见了这三人,忙朝他们行了个礼。
“呦,公主殿下也来啦。”大太监笑着道,“圣人刚同奴抱怨您出宫后,总不愿回宫了。”
姜昭仰头道:“所以这不是回来瞧一瞧了吗。”
大太监躬身退开一步,朝云蔺道:“方才圣人是让奴出来请您,但既然殿下来了,大人便一同进去吧。”
云蔺微微颔首,便跟在姜昭后头走了进去。
而柳彧才从宣政殿出来,又将圣人惹怒了,哪还敢进去讨个没趣儿,便打算在门口等姜昭出来,再一道去贞观殿。
姜昭一进殿便一溜烟似得跑到齐天子跟前,齐天子还寻思着谁如此胆大包天,抬头见着了自个儿的爱女,还未说话,眉眼却先柔和了下来。
他忽的想起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将方才的绢帕丢到了案桌底下,而后才不紧不慢地笑道:“你倒舍得来瞧朕了?”
姜昭眯着眼笑嘻嘻地道:“父皇,儿臣虽然不常来瞧您,但是每天都惦念着父皇呢!”
齐天子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
帝皇家的天伦之乐落入云蔺眼底,他忽然觉得自己大抵来得不是时候,却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帝王对淮城长公主的宠爱,是何等的真切。
寻常百姓家对子女都未必如此疼爱,而在这儿薄情帝王家,应当更为难得。但能养出姜昭这样的人,大抵也就只有帝王了,无上荣爱与无上富贵堆砌出的金枝玉叶,又怎能奢求她垂首看一看,看一看下方抬头仰望她的人。
云蔺想了许多,心间却越发地荒茫。
但好在齐天子仍未忘记正事儿,便唤了他一声,打断了那些思绪。
云蔺回神后,立即应了声“臣在”。
齐天子也不避讳着姜昭,直接道:“你倒是个有本事的人,既然已经准备得如此充分,明日朝会便拿出来给诸位大臣瞧一瞧罢。”
云蔺垂首应道:“是。”
姜昭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却也知晓应当又是朝堂上的事情,不免猜测着是谁又要吃挂落了。
说来也奇怪,近来父皇的动作实在是太频繁了,朝堂上有不少老官都被贬谪发配到偏远的地方,再有些脾气顽固的便直接抄了家。
虽然心里有疑惑,但出于对父皇的信任,姜昭以为,无论如何情况,她那英明神武的父皇都是心中都是有数的。
待到齐天子吩咐完了这些朝堂事宜,他转头朝姜昭道:“正巧你母后也想你了,便与朕一同去贞观殿吃顿饭再走吧。”
姜昭乖巧地点了点头。
而便是这么一顿饭。
让柳彧头一次感受到淮城长公主,宛若春风拂面一般的温柔。
姜昭在父皇母后和皇兄的视线下,将一块肉夹到柳彧碗里,温柔地笑道:“驸马,这是你爱吃的,快吃吧。”
柳彧震惊至极。
姜昭唤他从来都是直呼名字,何时叫过驸马的?
他慢吞吞地咽下了这块肉。
齐天子笑道:“夫妻恩爱,甚好。”
皇后满意地点头道:“相敬如宾,甚好。”
姜砚感慨道:“皇妹懂得善解人意了,甚好。”
柳彧:“……”
也不知是姜昭太会装,还是众人的要求太过于低,总而言之,这顿饭他们都吃得颇为欣慰。
回府后,柳彧始终跟在姜昭身后。
或许是一时的温柔小意,迷乱了他的理智,他似乎又觉得自己能够走进这个尊贵无匹的女郎的内心。
然而直到姜昭转身看他,那是一种又挑剔又冷酷又尖锐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宛若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让他再度意识到,这个公主目下无尘,除了她的父皇母后皇兄,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入她的眼。
姜昭道:“日后若是去宫里,你便要与孤做出夫妻恩爱的样子,明白了吗?”
这样以上至下的命令,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
柳彧欺身靠近这个高高在上的女郎,他是个男人,当一个男人沉着面色靠近一个女人的时候,是带有危险性的。
姜昭忍不住后退一步,这种具有压迫性的感觉,叫她很是不适。
姜昭冷着脸道:“你想做什么?!”
柳彧离得她很近很近,他道:“殿下,夫妻恩爱的前提,应当是,我们真的是夫妻。”
温热的气息围绕着姜昭的面颊。
姜昭拧着眉看他。
这是要求与她交欢的意思?
可柳彧凭什么,凭什么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姜昭冷声道:“跪下!”
柳彧不为所动。
他与云蔺不同,云蔺愿意服从姜昭,但他不会。之前为了取得姜昭的欢心而试图迎合她,已经让柳彧意识到,以姜昭这样的身份,迎合她的人太多太多了,所以哪怕自己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结果。
反而会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去。
可柳彧是何等骄傲的人。
他怎么会容许将自己放到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
但偏又如此的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得到了这般多的东西,却始终得不到这个高傲骄矜的公主的心。
姜昭的目光冷极了,秋水般的眼波里凝结着层层霜华。
她忽然上前一步,狠狠地,不留余力地,一脚折了柳彧的膝盖骨。
柳彧闷哼一声,猛地跪倒在地。姜昭抓着他的头发,逼着他仰头。
“柳彧,尚公主所带来的荣耀与显赫还不能满足你吗?孤最恨最恨有人这样的贪心,想与孤交欢,你配吗?”
柳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骨骼错位的疼痛感,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却不肯喊出来,反而还朝着姜昭笑道:“若是能驾驭得了公主殿下,彧倒是愿意用这些荣耀与显赫相换。”
姜昭气笑了,下手越发地狠,似乎下一秒就要折断他的头颅,“柳文豫,孤真没想到你是如此狂妄。”
她舔了舔牙尖,“孤曾经养过一头狼,它脾气不好,后来它但凡朝孤凶一次,孤就叫人拔掉它一颗牙,可它也是个有骨气的,一直到它牙齿被拔光都学不了乖。于是孤便将她同驯养过的恶犬关在一处。”
姜昭笑了笑,神色无比恶劣,“恶犬依照着孤的意思,日日夜夜地咬它,然后再让那恶犬乖乖巧巧地匍匐在孤脚畔,后来有一天狼也学着恶犬的样子,向孤讨宠求怜。”
柳彧有些艰难地发声道:“殿下是想告诉我,您想像驯狼一样驯我吗?”
姜昭垂眸冷冷地看他,“并不是。孤想告诉你,后来看到那头狼变成了犬,孤觉得没意思,便将它杀了。”
见柳彧疼得头冒冷汗,似乎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姜昭终于松开了手,漫不经心地掸去衣上的尘埃。
“柳彧啊柳彧,原先孤敬你一身惊才,故而忍让你三分,却不料使得你朝孤这般蹬鼻子上脸。”
柳彧跌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眼里却泛出了森冷的寒意。
他扯着嘴角道:“在殿下身边,做不得狼也做不得犬,那殿下要我,如何是好呢?”
姜昭道:“日后你见到孤就绕开,孤不想见到你。”
说着,她便踩着仪态万方的步子,款款离开。
这一夜,月寒星凄,晚风呜咽。
柳彧在这里坐到了天明。
当那个美丽又冷漠的公主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消失,他忽然想起了季望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