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甘疑惑地一蹙眉。
李敛也不欲解释,只拍打拍打手,倦懒般道:“罢了。”
话落头也不回,旋身走了。
诸人望她远去背影,张和才原还想追着她骂两句,脚步方动,却被陈甘钳住肩膀,动弹不得。
一扭头,陈甘严肃的方脸正定定看着他。
触一触那视线,张和才讪讪笑道:“陈师傅,此番多得你回护了,有劳,有劳。”
陈甘道:“客气。”
松开他,他领了那一队护院,直往王府门前巡逻去了。
自在原地喘平了气,张和才觉得两个大腿根发抖,酸得厉害。扶着腰,他一路骂着李敛,呲牙列嘴地走回了住处。
值此事落停,张李二人又几日不相见,府中便又太平了些时日。
及到盛夏夏中,万物喧闹着生发,大暑袭来,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景王爷的生辰。
夏柳耽恐是他这辈里最没架子,最不像王爷的王爷。
他嫌麻烦,封地里的事净交官府,事儿不大管,生辰也不爱大办,但他爱上街,爱到处出溜着玩儿,城里卖花鸟鱼虫的故都识得他。王府排面毕竟搁在这,请帖一下,到了日子说不得都得来凑热闹。
张和才去年方调来王府便遇上了夏柳耽生辰,当时他诸事不熟悉,照着宫中规制请了些人来,结果让夏柳耽好一通说,嫌他麻烦事。
今年再办,张和才长心眼儿,提前和夏柳耽请示了,除了戏班的大台子一切从简。可便是省了长街三十桌的大流水猪宴席,请个戏班子来家唱几日堂会,府中各开院门起他十桌小流水,也足够张和才忙的了。
夏柳耽生辰当日景王府府门大开,宾迎四方,来者皆有位子坐。
王府中内外院院门也皆敞了,几进院子通成一道长路,张和才打聚仙楼请了俩个有名的金勺大师傅,又去道台府其大人那,借了他擅歌新声的四十人大家班坐台,正午夏柳耽四方敬了酒,起筷开席,府中喧闹哄堂,一时热闹。
裘蓝湘知他今日生辰,也赶在正午开席前回来,备了份厚重大礼,带着辽书坐在头席偏座。只她实在是忙,吃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辞宴下桌,匆匆又要出府去。
大席开了张和才总算才能喘口气,王爷吃食时他抽空去了趟茅厕,出来时正见裘蓝湘带了辽书拎着裙角,自园路朝外走。
他心下还记着那沓银票的好,便忙赶上去下了个礼道:“裘家主。”
裘蓝湘抬手扶起他,道:“张总管有事?”又道:“边走边说罢。”话落拉着他走起来。
张和才一头雾水,但见她如此匆忙,他眼神再不济也不会拦挡,堆笑道:“裘家主您匆匆往何处去?”
裘蓝湘道:“往东郊巷方向去。”
张和才反引道:“奴婢给您引条近道儿。”
抬臂一指,张和才小步奔到头前去,领着裘蓝湘二人往王府一条偏道引。
二人顿下脚步,转随他去,三人在园中匆匆疾行许时,绕开一件山水,张和才寻到后面一小门,掏了腰上钥匙打开锁,裘蓝湘推门朝外一望,外间一条僻静巷子,直直通出赫然便是东郊巷口。
裘蓝湘笑一笑,对他礼道:“多谢张总管了。辽书。”
辽书跟从冷淡一礼,二人顺小门出,直奔东郊巷而去。
张和才望他二人走远,挠挠脸,锁上小门,转身回内院,欲去吃些东西。
谁知走了没两步,他忽听得檐上几声响动。
张和才一抬头,正见到檐角露出个身影,着了一幅黑短打,落下来半截轻纱外袍,耷拉在他脑袋上方半寸。
张和才:“……”
第十七章
都不必费心去看是谁,张和才冷笑一声,轻声自语道:“你瞧瞧,可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呢。”话落一点儿吸取教训的精神也没有,抬手便薅。
轻纱受力绷紧,那人被他这股劲一带,滚了半圈来到檐边,却侧停在那,不再朝下掉,露出的半边面孔果不其然是李敛。
她挺直的鼻子在直指着张和才,闭着眼懒散道:“张公公,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可没法使两回。”
张和才冷笑道:“什么圣斗士?就你还敢称‘圣’?”
又忍不住道:“ 你怎知是我?”
李敛仍闭着眼,有些口齿不清地笑道:“那你诊知是我?”
张和才拢袖道:“哼,除了你这小娘,满府上谁还会在这般不成体统的地方歇脚。”
李敛并不和他斗嘴,嗤嗤笑起来,笑了片刻声音又低下去,似要睡了。
她今日好相与的过分,张和才心下发毛,便仰着头眯眼去望。
盛夏日头高,照得琉璃瓦反出五彩之色,李敛一身黑衣趴躺在五彩的瓦上,马尾自肩头垂下来,似无所觉,只轻巧睡着,光披背后,仿若金甲加身。
她身上那隐在笑后成日的积雪如同一夜化消,身背后的江湖也消了,全消了,俱都随着光飞散去,只余她这个人在此,闭着眼眸,安泰歇着。
张和才只在她身下立了一立,不刻便闻到浓厚酒气,他立时明白过来。
李敛醉了。
夏柳耽今日做寿,府中除此再无大事,裘蓝湘又忙着,不待大货起运李敛根本无事可做,便在此饮酒午睡,闲散度日。
张和才明白过来归明白过来,可一想自己如何的忙,又一看李敛这副烂泥般的样儿,再想到夏棠。
更主要还是夏棠。
今日大寿,张和才特意吩咐大厨房做了夏棠爱吃的醉鸡,可她只想着早吃了去寻缠李敛,都没扒几口便下了桌,连看他也没看。小姑娘这般痴缠她,她不仅不应,还四下里躲,这回竟还喝了酒躲到这里来了。
张和才心里发酸,怨毒地瞅着李敛,忽尖声叫道:“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你下来!”
李敛被他一个高声吓得打了个哆嗦,抽搐一下,抬起脸来,睁眼迷蒙道:“……啊?什么?”
张和才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个杀千刀的烂酒槽子,滚下来!王府的檐子是你想上便上的吗?”
李敛:“……”
慢慢爬坐起来,李敛打了个哈欠,醉眼惺忪道:“你有能耐,拿我下去啊。”
“嘿你——”
张和才气得跳脚,李敛却混不理他,她一腿垂下来,另一腿单膝曲着,脸靠在膝上,从后方张和才看不见的瓦檐拎出来一坛上好的绍兴老烧,仰头喝了几大口。
酒一下肚,烧刀子如同烈火般划开李敛的脾胃,从嗓子眼一路燃到肠子里,在里头好一顿左冲直撞,终化作两声叹息,被人昂首吐纳出去。
李敛灌得嘶嘶抽气,待酒嗝出来,她支棱着的腿也放下去,松松快快地晃腿笑着,双眼迷蒙,望着远处内院中开锣的大戏,半晌才又看向下方。
她愣了一愣,缓慢道:“张公公,你诊么还没肘?”
张和才真想给她两巴掌抽到地里去。
他正憋着气,恨望了李敛半晌,忽道:“你这酒哪儿来的?”
李敛道:“厨房里来的啊。”
张和才道:“哪个厨房?”
李敛有些迟钝,半晌道:“啊?”
张和才道:“哪个厨房!”
李敛嗤嗤笑起来:“张公公,你诊么和个老太太似的,啰、啰说得很。”
张和才叫她气得尖声叫道:“你他娘才是个老太太!”
李敛乐道:“也是,老头儿才对了。张老头儿。”
自叫了两遍,她又道:“哦,我知了,看我喝你馋了是不是?”
张和才啐骂道:“我馋个屁我!你打哪儿偷的酒?啊?我告诉你,这府中的绍兴老酒可都是有数儿的,你敢偷一两酒,我叫你吃不了——喝、咳咳咳、咳!”
他仰着头正言语,李敛忽然打身后又拎出酒坛来,对着张和才的嘴朝下倒,准准倒在了他大骂的嘴里。
张和才没有防备,被她倒了个正巧,酒又醇厚辛辣,洒进嗓子眼仿佛洒进一把尖刀,呛得他抓着喉咙大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弯下了腰去。
李敛大笑起来,边笑边又喝了几大口,拎着酒坛道:“张老头儿,你若还馋了,记着来找我。”
话落纵声而笑,顺着檐边翻身而走,脱去了张和才的视线。
张和才在原地好容易把那点酒咳出去,喘着气抬头时,李敛早已不见了。他绕着房檐走了两圈,最终没辙,骂着走了。
待他走后,园中一时寂静下来。
夏风扫过,竹柳沙沙,远处戏台唱到高腔,引得众人叫好不绝。
片刻叫好声落下去,小锣蹡蹡,锣鼓间隙南方鹿苑又传来呦呦鹿鸣,在日头下远飞过大厨房的炊烟,飞出王府去。
张和才咳在地上的酒已被灼光带走了,剩了个极淡的轮廓。
轮廓上忽踏过一只脚。
那只脚上蹬靴,靴头尖翘,生白的靴边抱着嫣红的缎面,上绣了两只鸳鸯,飞针彩线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踏过那酒印,靴主人携着一把木梯,直走过去,停在后方女儿墙上。把梯子搭在墙上,她顺着梯子爬上去,推了推睡在墙头的女人。
她道:“李敛,你又藏这来了,你还能往哪藏,你怎么不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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