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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得也哥哥 (绣猫)


  周珣之无奈摇头,为免藏私,主动将檀涓的信呈给皇帝看。
  皇帝逐字逐句读着,眉头皱得更紧。这信里,檀涓语气虽然恭谨,态度里却半点没有忌惮——“臣有罪,臣妻小亦有罪,任由陛下与国公处置……”皇帝读到这里,气得猛然冷笑,“这真是为了苟且,连家小的性命都不顾了!”他自言自语,“我一向觉得檀涓这人虽然懦弱,却也不是冷血无情的人,难道是我看走眼了?”
  周珣之只能请罪,“是臣疏忽……”
  皇帝摇头,将信纸重新拿起,字里行间盯了半晌,对周珣之招了招手,他问:“你看这字迹,和以前檀涓的字迹可有不同?”
  檀涓是武将,他的信,自然都是佐官代笔的,即便前后有不同,也是寻常,周珣之顺着皇帝的话音,“陛下是觉得,檀涓被人挟持?”
  皇帝将信纸拍在案上,“我觉得,这语气有些像檀道一,”他看向周珣之的目光有几分嘲讽,“国公没看出来?这朝中最熟悉他的人,恐怕要数你了。”
  周珣之很镇定,将信接过来,作势凝神细看。
  “是我疏忽了,”皇帝阴沉沉道,“王玄鹤腿断要回建康,我不疑有他,檀道一请旨要调任雍州,我也放他去了,原来是纵虎归山!”一怒之下,皇帝连手中茶瓯都掷了出去。
  “陛下息怒。”周珣之将信放回案上。相比皇帝的惊怒交加,他似乎胸有成竹,“檀道一这个人,其实比檀涓多谋算,臣当初对他其实有些戒备……”
  皇帝一声呵笑,将怒气都撒在周珣之身上,“戒备?你准了谢羡归田,还怜惜他夫妻新婚就要分离,把谢氏送去雍州跟他团聚,你的戒心在哪里?”
  周珣之道:“檀涓家人的性命他尚且不放在心上,扣押谢羡和谢氏又能怎么样?”他狡诡地一笑,“不过,臣一直都知道他心里有个至关重要的人,而这个人就在陛下眼皮底下,因此臣并不担心。”
  “哦?是谁?”
  得了皇帝的首肯,周珣之率侍卫连夜赶至吴王陵。凶神恶煞的一行人,冲散了满殿喜气,惊得鸡飞狗跳,挨个殿堂搜查时,正与没头苍蝇般的王牢撞个正着。
  “女刺客何在?”暴躁的侍卫拎起王牢的衣领,厉声问道。
  “女刺客?”王牢一颗心险些蹦出嗓子眼,茫然的目光落在周珣之阴冷的面孔上,顿时冷汗涔涔,“薛、薛夫人在吴王灵前自尽了。”
  “自尽?”周珣之眼神微利,一把掀开王牢,抬脚走进享殿。
  案下静静躺着一具纤细的身体,还被王牢盖了一件披风。周珣之犹豫片刻,倏的掀开披风。
  阿松秀美皎洁的额头露了出来,未干的血痕仿佛给脸颊染上了浓艳的胭脂。周珣之在她鼻下探了谈,忙收回手。
  她在死前一定挣扎得很猛烈,连元脩的灵位和烛台都被撞翻了,烛泪在案上沁了一团。
  有的人,挣扎半世都在疲于求生,死了倒是种解脱。这张面容,在平静时,显出一种让周珣之似曾相识的纯真美貌。
  一时想不出在哪里和她有过交集。他摇摇头,把披风盖了回去,心里悄然松口气。
  


第82章 、云梦蒹葭寒(一)
  她好像听了许久的水声, 时而是潺潺的低吟,时而是汤汤的轰鸣,因为躯体尚有知觉, 几番似乎被抛上了浪尖,又坠落急转的旋涡, 倒也颇觉惊险, 最后总算化险为夷,在柔波中缓缓荡漾,精神归复平静后,她得暇思索起自己的来历:她是人、是鬼?是一隙流云,还是一片落叶?此刻是她生途的起始,还是命运的终点?
  摇橹的歌声把她的意识惊醒了, 那是一把沙哑的老嗓子, 她有些疑惑,因为自己记忆中, 这样粗粝的歌声,总是伴着牛羊咩咩的欢叫, 还有嫩嫩的沙棘芽儿被啃断时散发的那种清苦回甘的气味,因为天地广阔, 才张嘴,声音顷刻就被风扯得没影了。
  摇橹歌声在山谷间回荡, 有时早些,有时晚些,日复一日,便也不觉得新奇了。这一天迟迟没听见响动,她偏偏醒了。
  她先瞧见自己的手和脚,还有身上的蓝布褂, 袖口绣着一圈圈兰草,身下是竹藤编的席子。还有个同样打扮的小女子,头发乌黑油亮,盘腿坐在草席边,正在药杵里把几片褐色的干树皮捣得笃笃响。
  她坐起身,扶着窗框往外瞧,对面山影裹着晨雾,山谷间一泓清江,在脚下流淌——那是潺潺水声的来处。老头子在江畔慢慢摇着双橹。
  “你醒啦?”捣药的女子惊喜地起身,好奇地往她脸上望来。
  “那个人怎么不唱了?”她有些失望。
  “那是我阿翁呀,”女子说,“听说淮东打仗,沿岸烧毁了许多人家,这几天从早到晚都有难民过江,我阿翁累得都唱不动啦。”
  蒙蒙烟雨阻隔了淮东的硝烟和炙人的烽火。这里寂静极了,只有风声和水声。记起来路上风高浪急,她心有余悸,忽见老阿翁船头笔直的黑影林立,立即警惕了:“那是刀枪吗?”
  小女子没见过林立的刀枪,她说: “那是鱼鹰呀。”
  日头升起来,驱散了山谷的晨雾,江畔白茫茫一片,她又惊讶了,“下雪了?”
  小女子咯咯笑出来:“那是芦荻抽穗了——”见她说话颠三倒四,小女子难免有些后怕:“你好久不醒,我真怕你要死了。”
  鱼鹰和芦荻,不是牛羊和沙棘。她这才分神去辨认小女子那张微黑的陌生面孔。
  小女子看出她的疑惑,往楼下一指,“我叫昭昭,和阿翁住在江边。白天阿翁摇橹,我去山上采药。王郎见我会说汉话,叫我在这里看着你,用杜仲泡水给你喝。”
  她仍很迷茫:“我是……”
  “你是茹茹呀!”昭昭吓了一大跳,“你睡一觉起来,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哪个茹茹?”
  “茹茹就是茹茹呀,”昭昭摇手,大概是受了叮嘱,不肯多说,“我只知道你叫茹茹。”
  她默念着茹茹两个字,又环视这座依山据水的竹楼。楼上竹帘卷起,室内空气被山谷间的绿意照得很清透。没有繁琐的陈设,藤席一侧有条案,上头随意摆着笔和麻纸,砚台里的墨还是湿润的。
  昭昭大概不会写字。
  她拾起笔,对着纸面发了一会怔,又放下来。正要问昭昭那所谓的王郎是谁,却听昭昭欢呼一声,丢开药杵奔下竹楼。她追着昭昭靛蓝色的身影望过去,见天气彻底放晴了,江面上金波粼粼,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对岸翘首以盼。
  老阿翁默默摇着橹,把过客送过江。昭昭捧了茶汤给阿翁喝,她很谨慎,没有在人前大呼小叫,只凑到阿翁耳畔,悄悄告诉他茹茹醒了的消息。
  阿翁会意,同等着过江的人群摇摇手,离船往城里去了。
  黄昏时,阿翁独自回来了,背了一小篓嫩红的菱角,橙黄的橘子,还有鱼鹰叼来的两尾鲜鱼。昭昭喜出望外,捧了满怀的菱角和橘子给茹茹,她年纪不大,偶尔也有想要卖弄的时候,“茹茹,这一定是王郎托阿翁捎回来的。”
  茹茹问:“王郎是谁?”
  昭昭道,“他只说自己叫王郎,是他把你送来的,你也不记得了吗?”
  茹茹记起来了,她是顺水而来的。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也许比淮东还要遥远。她看着已经凝结成块的墨汁,“那也是王郎的吗?”
  昭昭摇头,她生性好动,在这竹楼上几天,已经闷坏了,总算茹茹醒了,昭昭松口气,高兴起来,“我要去看阿翁捕鱼了,你走得动吗?”
  茹茹点头,跟着昭昭出了竹楼,抱膝坐在江畔,看阿翁在暮色中指挥鱼鹰扑掠。她和昭昭年纪相仿,穿着蓝布衣,绣花裙,衣襟系了一串串银铃铛,旅人只当是阿翁的另外一个孙女,下船时还忍不住要占一占嘴上便宜,“老翁,你这个孙女和本地人两个样,头发黑,脸皮白,把她嫁给我吧,我领她去建康,去洛阳。”
  老翁摇头,好似生怕孙女被唐突的路人多看一眼,用乡音催促道:“走啰,走啰!”
  茹茹对所谓的“王郎”十分好奇,但王郎只托老翁送了菱角和橘子,人却没有再出现。接连几日,茹茹恢复体力,迎着山雾和昭昭去采了几回杜仲,割过几把芦荻。昭昭却逐渐有了心事,晾过衣裳,她托腮叹气:“他怎么不来了呀……”
  茹茹没有再追问,回味着橘子的味道,她忽然说:“这橘子我以前吃过的。”
  昭昭也在猜测茹茹的来历。她试探着说:“这是洞庭橘,你是洞庭来的吗?”见茹茹茫然,她倒有些同情她,便起身指着山影,“翻过这道山,再往北走,看见洞庭湖,就是汉人的地方了。”
  茹茹说:“我在荆湘吗?”
  昭昭轻声道,“自从汉人来后,我们的洞主和寨王们都被赶跑啦……”她摇头时,身上的银铃铛也随之叮叮作响。
  茹茹手上空无一物,连衣裳都是昭昭的,她问:“我随身的那些物品都去哪了?”
  昭昭迷糊地看着她,“什么……物品?”没等茹茹再问,昭昭耳朵一侧,说:“阿翁在叫我了!”牵起茹茹手腕,踩着石阶到了江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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