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珣之位高权重, 心思却细。檀道一心领神会, 答道:“是。”
周珣之放下笔, 只顾欣赏自己的墨宝, 半晌没再开口。
檀道一知道他心情不好。前些日子周珣之提议要广纳天下有志之士, 命江南各州县官员举荐英才,皇帝是赞同了, 一众文官却闻风而动,接连上了数十封言辞激烈的奏疏,言语里还暗指周珣之有“聚徒结党”的嫌疑,惹得周珣之很不高兴, 他涵养虽好,私下里也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檀道一无意似的提起来:“前天宫宴的时候,陛下还跟我问起了江南乡学的事。”
“哦?”周珣之琢磨起来,“陛下有在江南选才的意思?”
“大概是的。”
“陛下是英明的,”周珣之露出点得意的微笑,“那些人,说我‘聚徒结党’,他们心里想的什么,以为陛下不知道?一群目光短浅,心胸狭隘之徒。”虽然不屑,但想起奏疏里那些胡言乱语,周珣之还是余怒未消——尤其是连梁庆之这样的忠实拥趸都公然反对起来,周珣之好不痛快,冷哼道:“梁庆之这个人,首鼠两端,也是讨厌得很!”
周珣之以为梁庆之是受了樊登等人的教唆,檀道一倒不以为然。当初梁庆之被皇后指使,在永宁寺痛斥皇帝好色,虽然打消了皇帝纳华浓夫人的邪念,但事后梁庆之也没落个好,还被皇帝骂他“最爱无事生非”,周珣之只顾装聋作哑,半点没有回护梁庆之的意思。
大概在那个时候,梁庆之就看穿了这个人和煦面容下一颗冷漠无情的心了吧?
檀道一目光似有还无地在周珣之清逸的侧脸上盘旋,见周珣之眉头微微一动,他垂下眼,作势打量字帖,“好字!”
周珣之用镇纸将字帖四角压住,笑道:“我的字不好,写字只图静心——在寿阳公府还忙?”
檀道一笑道:“应付差事而已。”
“等陛下下了诏,我就荐你去吏部,专司察举江南贡士,如何?”
吏部,也算一个肥差了,只怕在别人眼里,更成了周珣之的党羽。檀道一微有些惊讶,立即感激道:“多谢国公。”
“也是你合我眼缘。”周珣之心情大好,目光更亲切了,还说了句玩笑话,“要不是我膝下没有适龄的女儿,我倒想招你为婿。可惜叫谢羡抢去了。”
檀道一架不住脸上一红,笑道:“在下何德何能?”
一名家奴轻轻叩门,走了进来,将拜帖交给周珣之,“是四夷馆送来的。”
周珣之一瞧,“王玄鹤?”
檀道一只看拜帖上那蹩脚的几个大字,便认出了王玄鹤的字迹,他不禁道:“王玄鹤进京了?”
“陛下点名令他代表元竑进京朝贺,他不来也不行,”周珣之翻看着拜帖,“他几时进京的?”
“昨夜刚到。”家奴道。
“昨夜刚到?”周洵之摇头,撂下拜帖,“还没觐见陛下呢,先来见我,也于礼不合。”
家奴称是,将王玄鹤的拜礼放在案上,见周珣之没什么反应,便退了下去。
周珣之掀开礼盒,见里面放着一本皇象神谶碑的完整拓本,周珣之“咦”一声,“这倒是奇物,”他擦了手上的墨汁,捧起拓本,叹道:“神谶碑,是当初吴帝感祥瑞而镌刻的,几经波折,被贡在建康国子学,我还特地请樊登将它完好无损地搬回洛阳,谁知被他手下的兵蛮一把火烧了,真是暴殄天物!国玺已失,幸而神谶碑还留有这么点遗迹。”将拓本翻看了一遍,命人小心收了起来——显然王玄鹤这礼送得很合周珣之心意。
“王玄鹤这个人怎么样?”周珣之突然问起来。
檀道一很坦率,“是个草包,王孚一案侥幸逃生,他手下都是王孚的旧将。元竑做这个江南国主,多仰仗王家的势力。”
“我本以为王玄鹤不敢来,他竟然来了,”周珣之脸上浮起一丝微妙的笑容,“元脩死了,陛下特地召王玄鹤进京——依你看,王玄鹤能活着回建康吗?”
事不关己,檀道一的语气里也没多少同情的味道:“能不能活,要看他有没有用,若他的本事仅限于送神谶碑帖,那大概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周珣之正野心勃勃要广纳江南英才,闻言也不免费起了踌躇,“这事你我要好好商议。”他对檀道一招招手,命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辞别周珣之,檀道一在路上便有了预感,大概王玄鹤会求到自己门上来,果然翌日就有家奴拿了纸条,神神秘秘地禀报称,有位建康故人请檀长史去四夷里一叙,檀道一犹豫片刻,说道:“四夷里太显眼了,去别院吧。”
檀道一不常去别院,茹茹闲的发闷,听僮奴传话,说他要在这里待客,她喜出望外,忙挽起云鬓,系起环佩,王玄鹤走进门时,正迎上一张俏生生、喜盈盈的脸庞——他满头雾水,忍不住多看了茹茹几眼。
“王司马。”檀道一不远不近地站住了,招呼了王玄鹤一声。
他冷淡的声音打消了王玄鹤的满腔绮念。王玄鹤微微一僵,表情登时有些不自然了——他这趟进京,明知命运未卜,在樊登等人府上也接连吃了闭门羹,四夷馆的使节们看他,仿佛在看一个半死人。王玄鹤忍不住愤懑,勉强对檀道一笑着拱了拱手,“檀长史。”
王玄鹤是元竑的亲舅舅,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掌握江南大半兵马,却终年的脸色灰暗,身形伛偻——当初薛纨那当胸一剑,给他留下了顽疾,嗓门高了,都忍不住要抚一抚胸口。“这里……”王玄鹤目光在别院盘旋,地脚虽然隐蔽,却精巧雅致,可见檀道一在洛阳官运亨通,王玄鹤把想要套近乎的那颗心歇了,对檀道一客客气气、又不失感激道:“多谢长史接见。”
“王司马请坐,”檀道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胸前的剑伤还没好?”
“好不了了!”王玄鹤苦笑,“我现在废人一个,虽然挂着个司马的头衔,但上不得马,挽不得弓,就来洛阳这一趟,途中先去了半条命。”
檀道一听着王玄鹤诉苦,表情缓和了些,“等天气好些,陛下大概就会召你觐见了。”
王玄鹤捏紧了酒杯,“陛下这趟召我进京,不知道……”
檀道一安慰他,“静观其变就是了。”
这不是劝他伸长脖子等着被砍?王玄鹤微微拧了拧眉,目光在室内逡巡——茹茹手捧银瓶,一双清凌凌的双眼好奇地端详着他。王玄鹤思忖片刻,回过味来,笑道:“这位娘子,有点眼熟呢。”
茹茹笑着插话,“贵客见过奴吗?”
王玄鹤摇头,不等他开口,檀道一对茹茹道:“你下去吧。”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茹茹轻咬了下嘴唇,放下银瓶退了出去。王玄鹤讪讪一笑,堂上只剩两人对坐无言,更显世态炎凉,王玄鹤轻叹一声,放下耳杯道:“道一,我今天来,带了样东西给你。”
“哦?”檀道一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是什么?”
王玄鹤轻轻击掌,在廊下看雪的僮奴走上堂来,将托盘送到檀道一面前,檀道一轻轻掀开青绢,见托盘上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柄半旧不新的玉角弓,手指一拨,弓弦发出嗡嗡的龙吟。
王玄鹤观察着他的表情,叹道:“这也是你的旧物了。当初国主被囚禁在寺里,是你教国主揽弓射箭,临行前把它赠给了国主——你来洛阳后,国主常常睹物思人,在我临行时,特地命我将这柄弓带来,也好物归原主。国主说……”王玄鹤说到沉重处,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待到来人若是你率兵再进建康,国主念着当初你待他的恩情,宁愿死在你的弓弦之下,绝不抵抗。”
他这番泣血之词,料想檀道一要黯然神伤,谁知檀道一反倒一笑,只摩挲了几下弓柄,便将青绢重新盖了上去,“多谢国主盛情——不过我小小一个长史,恐怕这玉角弓在我身边也只能蒙尘了。”
王玄鹤愕然,“道一,陛下对你情深义重……”
“陛下?”檀道一失笑,“你说的是哪个陛下?”
王玄鹤自知口误,骇了一跳,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绷着脸道:“看长史忙得很,是在下冒失了。”他蹭的起身,憋不住又愤然回首,“我临行前,还特地去你父母陵墓上拜祭过,江南和暖,虽然冬日萧瑟,墓前的松柏却郁郁葱葱——道一,你这辈子,是不打算回去祭拜你的父母了吧?”
檀道一淡淡地,“这个不劳你挂心了。”
两人不欢而散,檀道一也没有起身相送,只坐在堂上,望着王玄鹤在夜色里渐渐消融的身影。秦淮河画舫里放浪形骸的王玄鹤,护军府耀武扬威的王玄鹤……檀道一“呵”地轻笑了一声。
他在思绪中良久的沉默,忽然一声轻笑,有点讽刺,又有点黯然,茹茹双手轻如落羽般攀在他肩膀上,见檀道一还在沉思,她索性依偎了上去,柔声道:“檀郎还在为这个姓王的生气吗?”
“我跟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檀道一摇头——朱雀桥上独自徘徊的元翼,萧瑟夕阳下率兵北上的檀济——那些飘忽如烟的身影,倏的自眼前消失了。茹茹往他微蹙的眉心抚了抚,檀道一握住她的手,定睛端详了她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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