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寺的木樨香常引路人驻足,而寺里的守卫却松懈了。羽林卫的人被撤去了大半,向来隔绝俗世的冷宫禁地,也吉光片羽般,偶尔能窥见废后和公主的倩影。
内侍宫婢们病的病,去的去,人丁凋零,心如死灰的废后也渐渐开始坐立不安,拉着公主的手道:“你到嫁人的年纪了,陛下狠心,连问都没问过一句……”母女相对,都是愁眉不展,王氏心一横,找到侍卫:“能不能传个信给薛将军,我有急事……”
侍卫只顾着议论彭城战事,对这个落魄的女人很不耐烦,“你手脚俱全,有什么急事?薛将军忙得很。”
王氏恨得咬牙,却半点办法也没有,拉着脸走回寮房,到底不甘心,亲自翻了针线和仅存的几身绫罗衣裳出来,精挑细选,裁了一方锦缎。公主不舍得她母亲劳累,夺过针线,说:“叫阿松去做!”
王氏细细往锦缎上绣着莲花纹样,说:“阿松是个蛮子,只能做些粗活,这个不行的。”院子里的香气更浓烈了,王氏剪下一绺发丝掖进绣囊,说:“阿松又上树折花了,让她拿些晒干的花苞来。”
公主瞧着那绣囊可疑,脸都红了,按住王氏的手道:“母亲别去求陛下了……”
她以为这绣囊是给皇帝的。王氏久病,脸色明显地发黄了,眉宇间多了几分尖刻和怨怼,“这算什么?为了你,我做阿娘的还在乎脸面?”她一转头,又叫:“阿松!”
“来了。”一道青影姗姗而来,见王氏脸色不好,她也懒得去敷衍,靠在门边轻轻拂着身上的灰。和日渐枯萎的王氏相比,她倒像经过了雨露的海棠,色泽越发鲜妍明媚。粗布衣裳下一捻纤腰,乌黑浓密的头发连髻也懒得挽,胡乱用发巾包着。她嘴里老实,眼角却微微翘着,是天生的不顺服。
王氏自惭形秽,以至于瞧见她的嘴脸就厌恶。但几名婢女中就数她性子野,胆子大,王氏拉不下脸再去找侍卫,把绣囊往阿松手里一塞,说:“你想办法把这个给薛纨。”
阿松忙得马不停蹄,又要爬树折花,又要蒸晒花苞,还要搓香丸,好做了数珠拿去换几个钱。整天浸泡在木樨香里,从头发丝里都有那股馥郁甜腻的气息,她是烦透了,相比之下,简直觉得羊膻味也要好闻得多——毕竟在柔然时,她除了时不时挨打,也不用干这么多活,一双手都泡皱了。
她可不想去见薛纨——阿松嘴上答应着,把绣囊掖在短衫里,到外面随便走了一圈,便当交差了。怕王氏还要追问,她往法堂的帷幕后一躲,便倦极入睡了。
大约是被这绣囊牵动了情思,阿松在梦境中,也成了一株藤,缠绕着山间的古树,随风摇曳着,舒展着,不知要怎么快活得好……她蓦地醒了,四肢发软,脸上一阵酡红。
这是怎么了?阿松悄悄拍着微微隆起的胸口,有点害羞,又有点看不起自己——蠢货,她红唇翕动着,悄悄骂自己,从柔然来建康,竟然是给别人当奴婢来了,还有心思像畜生一样发骚。
梦里真好啊。阿松眼神迷茫,酥软着身体靠在案腿上,正在魂游天外,忽然觉得不对。
厚重的帷幕被扯得簌簌发抖,还有低低的抽泣——原来不是她梦里发骚,是有人在佛堂上鬼混!
阿松啐了一口,手指轻轻掀起帷幕,却一愣。
是那十五岁的娇公主,被一名侍卫摁在地上,正在求饶,恐惧的眼泪自下颌滚落,嘴里还在呜呜咽咽地求菩萨保佑——她原本是避过了王氏,悄悄来佛堂拜菩萨,求赐给自己一个好的姻缘,求她的皇帝父亲明天就接她回宫,却被一名胆大包天的侍卫尾随而来,扑倒在地。
她还小,年纪未足,吃这一吓,四肢都软了,瞬间被剥去了衣裳,洁白的身体不断地打颤。
阿松慌不择言,一把抓起案上的灯盏,热油往身上一倒,那侍卫惊叫一声,跳了起来,顾不上搂起裤子,凶神恶煞地冲阿松挥起了拳头,阿松吃了他一拳,眼前金星直冒,一头栽在案桌上,脚下被一拖,便拽到了帷幕后。
公主吓得拢衣飞奔而去,阿松拼命挣扎,一口咬在侍卫脖子上,趁他吃痛,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寮房。
王氏还在安慰哭哭啼啼的公主,见阿松回来,惊得脸上无色,那个表情——是在懊悔阿松怎么还活着。“今天的事情说出来,我杀了你!”王氏恶狠狠地说。
阿松颤抖的手臂扶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瞧着这对没用的母女。
“要是有人问,就说被侍卫轻薄的是你。”王氏叮嘱阿松,一放开公主,气急败坏地在地上打起转来,“薛纨什么时候才来?”
“咱们不能这样等下去了。”阿松一说话,顿觉满口血腥——她又磕破了牙关,血水蜿蜒流到了脖子里。
原来当初在天宝寺,她只为了那点不值钱的头发,就使出了杀人的劲咬了檀道一。阿松想到这里,微微有些发愣。
第35章 、愿同尘与灰(十五)
公主遭侍卫□□后,王氏下了狠心, 把压箱底的几枚银铤翻出来, 让阿松赠给了侍卫, 只求能见薛纨一面,侍卫却不肯:“陛下下令,谁都不能擅自来探视废后,为了这点钱, 让将军担个犯禁的大罪?”
阿松恨死他了, 还不敢发作,她心里微微一动,对侍卫讨好地笑道:“不是娘子, 是我有事要求见将军,我叫阿松, 他听了一定来。”
侍卫笑着打量她几眼,还在她脸上轻薄地捏了一记, 说:“等着吧。”
银铤被守卫收了,却迟迟听不见薛纨的音讯。期间寺里还被一群流民扛着铁锹闯了进来, 打伤侍卫,倒空了米瓮,又扬长而去。王氏母女更加战战兢兢了, 命阿松搬了张竹榻放在外间,夜里抵门而眠。
交七月,天气热了,阿松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心跳得又急,王氏在帐子里絮絮叨叨的细碎声音直往耳朵里钻,阿松听得心烦,猛地坐了起来。
她拿了把蒲扇,轻手轻脚地出门,在木樨树下徜徉。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拂在汗津津的脖子里。
墙外里有隐隐的说笑声。
阿松蒲扇一停,走过去隔着门侧耳聆听。有人笑呵呵地来招呼:“薛将军亲自送了好酒来,快去吃酒。”
一阵剑戟乱响,是喜出望外的侍卫们丢下了兵器,往大殿跑去。
阿松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才溜出门追了两步,顿觉不对,又折身奔回房,架起铜镜一瞧,头发乱蓬蓬,青布裙皱巴巴。她忙放下蒲扇,趁王氏母女还在沉睡,放轻脚步进了寝室,打开王氏的藤箱。
里头是王氏做皇后时的旧衣裳,绿罗红绫,织金绣彩,被摇曳的烛光照着,绚丽得灼眼。
阿松屏了息,一时拿不准该穿哪件。灯花一闪,她瞬间回神——再耽搁,薛纨要走了!匆匆自箱子里扯了条绫裙出来,把粗布衣裳换下来,沾湿木梳抿了头发,阿松连铜镜都来不及照,便飞快出了门。
正殿上灯火通明。帷帐被扯了下来,铺在供桌上,上面十来只酒瓮,侍卫们喝得东倒西歪,一名守卫捧了碗站在薛纨身边,正殷勤备至地劝着酒。薛纨接过来,还没喝,眸光自碗边抬起来,笑道:“哪个色胆包天的,还叫了唱曲的?”
众人都疑惑地放下了碗。
阿松拎裙走上殿,殿上没有风,她的腰肢却摆得柔软袅娜。每走一步,绿绫裙波浪涟漪。到了眼前,那侍卫脸色陡然一变,不自觉摸了摸颈边的咬痕,他心虚地呵斥:“滚下去!”
“这不是阿松吗?”有人吃吃笑起来,冲薛纨挤眼睛,“听说她想薛将军得很呢,三天两头问将军什么时候来。”
阿松没理会那些或忌惮或戏谑的目光,她直直望着薛纨——曾经一成不变的厌烦消失无踪,她眼里闪着动人的柔波,按住了薛纨的手,说:“将军,我替你斟酒。”
这一幕,和当初华浓别院的夜宴上简直如出一辙。薛纨眉尾微微地一扬,有些惊诧,有些自得,他没做声,看着阿松把酒瓮抱在鼓囊囊的胸前,酒液倾泻,几点清凉溅到他手上。
“倒这么多?”薛纨笑着瞧那满当当一大碗,“你想醉死我吗?”
“走啦走啦。”众人见薛纨一双眼睛都在阿松身上,心领神会,将酒瓮一抱,闹哄哄地往外面去了。
阿松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硬是忍住了,先作出温柔关切的样子,“将军这两年还好?”他和以前一样的紧袖长袍打扮,没佩玉,没饰金,她猜他混得不好。
薛纨扑哧一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放下碗,他眼里闪动着那种懒洋洋的、揶揄的光,“没升官——白受你劳动玉指,对不住了。”
阿松才不在乎他是不是官运亨通,若他真的青云直上,她恐怕控制不住自己,要嫉妒得眼睛发红了。他官场失意,她幸灾乐祸,斟酒的动作更舒展自如了,“我再替将军斟一碗。”
“不用。”薛纨按住酒瓮,“你斟的酒,我不敢乱喝。”他脸色端正了,“找我干什么,有话直说吧。”
阿松在他面前向来不屑掩饰本性。忍了这半天,她快憋死了,张嘴就问:“皇帝还要关我们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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