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济愁眉紧锁,“只怕滑台有失。”
“叛军就盘踞在钟离!”皇帝猛地拍案,“两天就到建康,难道朕坐视不管?一群散兵游勇,不出半月,就能剿灭贼首。到时候再重振兵马,直接北伐!”
三月草长莺飞,正是和北朝一决胜负之机。皇帝自元翼死后就吊起的一颗心索性放了下来,一扫前几日的颓唐,面上也泛起了奕奕神采。
众人对王孚说了几句“旗开得胜”之类的吉利话,各自退下。
檀济心事重重,闷头走着,快到宫门时,见谢羡赫然就在前头,忙将他叫住,两人一个对视,不敢说什么,都是苦笑。檀谢两家的婚期已经临近,最近人人自危的,互相却不怎么走动了。谢羡尴尬地笑一笑,见四下无人,对檀济吞吞吐吐道:“国丧还不到三个月……我看,这婚事,还是等钟离战事平息了再筹备吧。”
钟离叛军,和檀涓脱不了干系。谢羡的意思,等战事平息,皇帝不追究檀家的罪责,再议婚事。他没有当场悔婚,已经是给了檀济面子了,檀济只能干巴巴地笑道:“这样也好。”
回家对着檀道一,却气都不打一处来,骂他道:“这下你称心如意了!我告诉你,我已经当众认了阿松做女儿,你敢做那种没伦常坏名声的事,以后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婚事延后,檀道一倒是如释重负,回到自己房里,琢磨了一时,将当初元翼在豫州时和自己来往的信函翻出来,默默看了一遍,想到元翼横死,心里说不出的窒闷。闭眼在榻上思索,忽觉有手指轻风般自眉间拂过,他微微一笑,刚伸出手,阿那瑰便顺势上榻,滚进了他怀里。
“你不用娶谢娘子了?”阿那瑰睁大眼睛看他。她才从家奴们口中听说了这个喜讯,急忙就来了。
檀道一故意笑道:“是,那又怎么样?”
阿那瑰一咕噜翻起身,手在他腰两侧,激动得两眼灼灼放光,“那你可以娶我了。”
檀道一沉浸在她璀璨的眸光里,倒也没有多想,很自然地便说,“好。”
阿那瑰在建康久了,懂得要矜持了,只是抿嘴点点头,“好呀。”脸枕在他胸膛前时,一张小脸却悄悄红了,嘴角的笑拢也拢不住。檀道一脑子里没有她这样多的风花雪月,只是高兴了一瞬,眉目又沉郁了。
阿那瑰知道他的心事,也暗自里揪心了,“你还在想元翼吗?”
檀道一没有作声。
阿那瑰不乐意看他郁郁寡欢,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豪气万丈地,“你去把那个刺客找出来,杀了他给元翼报仇。”
檀道一眉头蓦地一拧,“我……”他有些难以启齿,“我打不过他。”
阿那瑰这时,唯有想到一个法子,“那你要巴结皇帝,做个大官,再砍了他的脑袋。”
檀道一微怔,认真点头道:“言之有理。”他翻过身抱住阿那瑰,脸埋在她胸前,深深吸口气。
阿那瑰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动作,有点像她在柔然见到小羊偎着老羊,有点温顺,有点依恋,她有些别扭地扭了扭身子,直觉被他温热的呼吸熨烫着,一颗心砰砰跳得急了,她悄悄爬下来,扯住他的耳朵,还有点腼腆,“你……想吃奶吗?我没有呀。”
檀道一沉默了一瞬,胳膊撑着抬起身来。他以为阿那瑰是戏谑,哪知她是真害羞了,眼神躲躲闪闪,脸颊上也染了两片红晕。他身上忽的一下又热起来,手从她腮边滑到襟口,停在那里,他说:“怎么没有?”将衣领一分,手已经探了进去。
阿那瑰脸更红了,晶亮的眸子看着他,皓齿咬得唇瓣殷红如血。怔怔瞧着他英挺的面容,她一时神魂颠倒,一时又愁肠百结,最后只能惆怅地叹了声:“你的官怎么那么小啊?”
这话是老生常谈了,檀道一起先还不快,这会也习惯了,只在她软软的耳垂上捏了一记,笑道:“你要多大的官?”
阿那瑰坐起身来,全然不知天高地厚,张嘴就说:“你要是皇帝就好了!”
她双颊绯红,眼眸水亮,完全是一副殷切希冀的表情。
檀道一盯着她,眸中闪过一丝讥诮,“你还想着别人。”
“我,”阿那瑰没什么底气,不觉嘟了下嘴,“我没有!”
檀道一无情地说:“我如果是皇帝的话,一定不会娶你了。”
“为什么?”阿那瑰不服气。
“会亡国。”檀道一推开她,下榻走了。
回到朱雀门内的署府,太卜司一片愁云惨雾,每逢天有异象,或者朝中有噩耗时,太卜司丞都是战战兢兢,檀道一察觉到不对,心里便咯噔一下,果然他还没坐下,太卜司丞便把他拉到一旁,说道:“陛下诏司丞御前问话,你去吧。”
檀道一眉头凝结,“问什么?”
“敌军突袭,又失了滑台。”司丞十分扼腕,“陛下要问这一战是吉是凶。”
第25章 、愿同尘与灰(五)
薛纨等着殿外, 等内侍通禀过后, 他垂首走了进去。
刘昭容一张红唇对着皇帝的耳朵,正说悄悄话,玉指停在他衣襟上勾魂似地画着圈子。皇帝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在栖云寺和皇后撕破脸皮后,更没什么顾忌了。听见脚步声,刘昭容轻轻推开皇帝,顺手将他松散的衣襟扯了上来。
“薛将军。”刘昭容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经过薛纨身侧时, 含笑乜斜了他一眼。
薛纨眼眸一垂,让到一边, 等刘昭容离开后,他拜见了皇帝。
皇帝用刘昭容落下的绢帕揩了手, 往后一靠,看着薛纨的脸色有些阴沉。
栖云寺里, 皇后殿内藏匿不明人士, 这事到现在还是个禁忌。皇帝琢磨了一会, 没头没脑地说:“你多留意王玄鹤的动静。”
“王玄鹤?”
“不错, ”皇帝没有解释,“有察觉到不对的,来禀报我,不要惊动了王孚。”
薛纨也没有多问,“是。”
这件事皇帝想起来就憋屈,半个字都不太想多说, 吩咐完了,便道:“你下去吧。”没等薛纨转身,皇帝又自案头拿起钟离送来的图本,扫了几眼,心烦意乱道:“檀涓在钟离刮得好大妖风,豫州荆州也有趁势作乱的苗头,恐怕王孚要深陷钟离了。”
钟离距建康太近,城里已经有了风声鹤唳的迹象。薛纨问:“往滑台抵御北朝敌军的人选,陛下定了吗?”
“还没有。”皇帝因为这一场困局而焦头烂额,面色也带了几分狠戾,“檀涓这个贼子也是武陵王举荐的。他进建康前,恐怕早已图谋作乱了。要不是他死在了刺客剑下,我真恨不得亲手掐死他。”
薛纨淡淡道:“武陵王和檀氏向来有些交情……”
“太卜司檀道一到了。”内侍进来禀报。
薛纨眉头微微一扬,话头止住了。
“陛下。”檀道一仍旧是那一袭白纱单袍,纶巾束发。性情那样高傲的人,在太常寺做了名微末小官,神态反而平和恭谨起来。拜见了皇帝,他破天荒地对薛纨也躬了躬身,“薛将军。”
皇帝正在琢磨他身上那点微妙的变化是什么,至此他顿悟了。想到在栖云寺那日,檀道一扶着元翼落泪那一幕,皇帝便暗自冷笑了一声,和颜悦色道:“你在太常寺还习惯?”
“习惯,谢陛下。”
“薛纨,你退下。”
薛纨离去,殿上只剩下君臣二人。檀道一安静地站着,皇帝从御案后走了出来,负手在殿上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在殿门前站定,仰头看着天际悠悠飘过的云彩,“道一,荧惑守心,怎么解?”
檀道一眉心隐隐一跳,他转过身,对着皇帝道:“心为明堂,荧惑庙也。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人饥亡,海内哭,天下大溃。”
“天子不易位,天下就要大乱?”
“《星经》里是这样解。”
皇帝沉思着点一点头,“先帝还在的时候,太卜司就奏称天有异象,主君有难,诸侯要作乱,“他的眸光陡然犀利如箭,“先帝驾崩,武陵王也去了,为什么太卜司报上来仍然是荧惑守心的天象?你们这些人妖言惑众,是非要咒朕死不可吗?”
檀道一跪地叩首,“陛下恕罪,天象就是这样,太卜司的人只能极力想办法破解。”
“破解?”皇帝点头,“好,你们要怎么破解?找一个人来替朕挡噩运吗?”
“太卜司丞还没有决断。”
“滑台一战是吉是凶?”
檀道一稍一犹豫,皇帝拂袖经过他身侧,回到案后,傲然微笑道,“你回去告诉太卜司丞,朕不需要他再卜吉凶。朕的十万雄兵,虎狼之师,一定能够势如破竹,攻破洛阳。朕不需要上天庇佑!你退下吧!”
“是。”檀道一退出殿外。
回到檀家,檀济早听闻了檀道一进宫的消息,忙来询问究竟,檀道一略微提了提,檀济却脸色大变,跌足道:“当初叫你去太常寺,太失策了。”一瞬的慌神后,他冲去檀道一的案前,将他匣子里那些信笺,新的旧的,看也不看,一股脑投进火里。
“别烧!”元翼的手书被火舌一舔,也只剩下残片。檀道一心里一痛,急忙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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