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光他们总是在一起。他时常陪着她,就在小院里悄然的过上一天。这样的一天也并无特别,说说话,吃吃饭,亲一亲,闹一闹,日子就像流水般淌过去了。
有时赵晋把她抱到书房,她坐在椅中磨墨,侧过头瞧他一笔一划写下龙飞凤舞的字。他翻书给他们未出世的孩子选一个名字,觉得这也好,那也好,又全都不够好。
他们像对最平凡的夫妻一般,对这个没出世的孩子寄予最美好的愿想。
他也会在她实在闷得太苦,小声和他抱怨的时候,偷偷背她到巷子外走一走。
他的肩很宽,背笔直,他的手很有力,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可是偎在他身上,一点也没觉着冷。
除夕夜里他们在一起,在不远处山寺传来的晚钟声中为孩子祷祝。
推开窗,谁家烟火不休,爆竹破空划破夜的寂静。
那些璀璨的烟火,一如眼前温馨静好的岁月一般,虚幻而不长久。
那晚他在明月楼饮酒,二月的天,春寒料峭,一点也没有回暖的迹象。
香凝被赎身以后,明月楼就开始着意捧一个叫做青鸾的姑娘。
罗裙泼酒,春寒帐暖,姑娘被送入罗帷,赵晋带了几分醉意,摇摇晃晃踏入房中,伸手掀开垂幔。
来报信的是福喜,他从没这样急切,这样没规矩急急切切。
门拍得山响,生怕里头的人因醉而听不着。
“爷,新杨胡同起火,新杨胡同起火了!”
豆大的汗珠子自头上滚落,福喜耐着恐惧和慌乱,心道若是爷实在醉得厉害唯有他来出面发号施令……
好在,——门被从内打开。
赵晋衣饰整齐,酒醒了大半。
他不言语,跨出门来急速朝外奔。
这么多年自持,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能耐,行事一向从容不迫,甚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
巷子前围拢了许许多多的人,那么多人影在其间来来回回穿梭。
火势并不大,浇了两车水,就将火灭了下来。
里头的姑娘、婆子,一个个被人搀出来。
福喜瞧着人群,四处找寻,“陈姑娘呢,陈姑娘在何处,为什么陈姑娘还没出来?”
话音未落,就见赵晋一撩袍子朝内走。
火势虽然控制住了,可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清,万一有断掉的梁柱和倾塌的瓦片,很有可能会被埋在里头。
福喜上前拖住赵晋,“爷,叫下人去,您不能进去!”
赵晋茫然转过脸来。
一元大师说,这世上所有的因,都为着前世种下的果。
姜无极说,总有一天,他也将受到一样的惩罚。
天道轮回,他放火烧了姜家。如今他的女人和没出世的孩子,也被人一把火围困在这断壁颓垣里。
他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也体会不到疼或者悲伤。
他这一生作恶太多,要报应,就该报在他身上。
那姑娘年方十七,干净得像张白纸。
她不该被拖进这脏污的世界送了命。
她从来没做错过什么。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没做错什么。
赵晋推开福喜,木然地朝浓烟中去。
他赤手空拳,搬开横在门前的断柱,一步一步,走向深处。
他对陈柔,不过是肉体之欢,借腹生子,买卖交易,毫无感情……原该是如此。
可是除此而外,她还是他孩儿的娘亲,刻着他的烙印,是他的女人。
犹记初见时她眉眼怯怯的,无措又慌张,连行礼也不会。
初回他亲吻她,记得那嘴唇柔嫩,咬起来颇有弹性,味道极美。
他们在明月楼说话,她惹他不快,然后在风雪里站了两个时辰。他把人抱在怀里解开衣衫,发觉她连里头都冻透了。她求他别生气,想要他回心转意,那时候那个无助又无措的小姑娘,不知道该有多害怕呢。
后来楼船上,他当真想过要把她留在那受辱,他想要她知道这世道究竟有多黑暗,外头的凄风冷雨又多难捱,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幸运,在他的护佑下平安度日……
可他没护住她。根本就没护住。
他很自信,凭这份自信,他笑傲商界多少年。
他忘了,曾经他是个强大无敌到没有软肋的人。
如今……
他没有想下去,唯今他只有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41章
浓烟滚滚, 屋里一片黑暗,唯有破掉的瓦顶透出一点雪光映照进来,让他勉强能瞧出方向。
他捂住口鼻, 一步步朝里去,抬起横在面前的物什, 推开遮住视线的东西, 双眼被浓烟熏呛,热辣得直流泪, 艰难摸到稍间, 外头有人高声叫嚷着,求他快出去。
他没有理会, 继续朝前走, 就在这时, 脚底突然踢到一个软软的物体。
他怔了下, 俯下身摸到侧旁倒着一张方几。
这张几是实心沉香木做的,分量很重。他心高高悬起,一路朝下摸索,底下软软倒着一个人, 生死不知。
借着昏暗的光线, 他瞧见一片暗粉色衣料。
他怔了一息。恐惧如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将他心脏攥摄着。
喉结滚动着, 双手抬开木几, 扶住了底下的人。
触及一片温热,他窒闷的胸腔才勉强能够呼吸, 可, 那人腹中有胎, 被沉重的木几倾倒压覆住, 她的肚子……
他单膝跪下来,抱住怀中人,张口唤她:“柔柔,阿柔……”
发音艰涩,喉咙嘶哑,甚至隐隐发颤。
这一刻他的恐惧,一如旧时岁月,那个每日提心吊胆、担心再被同窗伤害的少年。一如被人丢弃在枯井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交代在此时,那种绝望而无助的恐惧。
已经多年不曾品尝到这种滋味。他从那个十四岁少年,历尽风雨,长成今天这个再无软肋的强者,他早就摒弃纯善、仁慈,他的心是荒芜而坚硬的一片山岗,从里到位透着无际的黑暗,灵魂至肉身,无一不刻着欲与利……
这一刻,他的手抚过怀中人平坦的腹部,跟着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极虚弱的呼声。
她唤他,“爷……”
赵晋的手落在她腹上,久久停留,然后地垂了头,大口大口的喘息。
“姑娘她……”
他怀中人,不是她,是金凤。
被这沉重的木几伤及的人,不是陈柔。
听见那一道女声传来的一瞬,他紧绷的神经立时松懈下来,像被用力拉满的一张弓突然脱了手,回弹的力道太大,令他没法专注起来。
金凤伤得不轻,肩头受到重创,动都不能动。
浓烟呛得她猛烈咳嗽起来,她没法继续说话,身后传来福喜等人的叫嚷,他们都冲了进来,想把赵晋带出去。
他手松开,将金凤留给他们,他踏步朝里走,头顶不住落下细碎的瓦片和断木,他每走一步,心情都更沉重。
他来到里间,这里受创最严重,架子床被房梁砸榻,窗幔凌乱地半垂在地上。
他掀开帘幕,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他试探找寻,在浓烟中停留太久,他的五感开始模糊。
没有她。
这屋中没有她的影子。
外头哭嚷声一片,搅乱他的思绪,模糊他的耳朵。
他重新在屋中搜寻了一遍,福喜摸进来,挽住他的手臂,“爷,里头没有姑娘,不若先问问其他人,当时是什么情况。”
一边说,一边被呛得连连咳嗽。
赵晋许是被他说动了,他没有拒绝,福喜手上稍稍用劲儿,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内带出来。
跨出屋门的一刻,后背瓦顶轰然砸落。
惊起阵阵灰烟,一切又归于平静。
金凤伤得很重,意识亦是模糊的。福喜凑前问了几句,没得到有用的回答。
其他侍婢夜里没在主屋伺候,几个都在后罩房,是被火光和前屋的惊叫声吵醒的。
另一座跨院那些歌舞姬并没受到影响,此刻人头攒动,都聚在起火的院落周围。
赵晋立在屋前,环视众人,恍似游离在世人之外。
他隐隐有预感,知道她将在何处,知道她在谁手中。
颠簸,车轮隆隆驶过凸凹不平的道,窗外应是黑的,柔儿睁眼醒过一次,发现自己双手反剪被缚在身后,身上厚厚卷着一重棉被,好在有这棉被的防护,她并没有受伤。
但来不及多想什么,也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
她陷入漫长的昏沉。
再醒来时,依稀听见两把声音,距离很近,似乎在争吵。她适应了一会儿光线,然后打量四周的环境。
她身处在一间非常破败的屋中,窗上钉着几块木板,遮住大半光线,北风呼啸着从窗隙刮进来,屋中没有一点热气,冰凉凉的,她手脚早就在没知觉的时候冻僵了。床板很硬,她扭动了一下,就听见床架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这声响在寂静的屋中显得十分突兀,惊动了外头的人。
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然后有人走了进来。
“哟,美人儿醒啦?”
这把嗓子,她在噩梦中听见过的。
她想爬起来,躲到离他最远的地方。可身体被缚根本挣不脱,也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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