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儿点点头,“还行。”
哪里还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定然疼得狠了。
稳婆等人一直在旁收捡东西,把要用到的器皿都准备好摆在床边的案上。见赵晋还没要出去的意思,稳婆只得张口请人,“官人,时候差不多了,您还是外头等,避避晦气。”
赵晋蹙了眉,“晦气”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觉着刺耳。
柔儿也撵他:“我没事儿,爷您出去吧。”
她快忍不住了,眼底全是因疼痛而溢出来的泪水,因他在旁勉强忍耐着,还得假作无事,当真辛苦极了。
赵晋扣住她的手,“你别理我,疼得厉害么?”
她忍不住了,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衣襟里渗了一层汗,把领子都浸湿了。“嗯……”
他伸手覆住她肚子,轻轻的按揉,“小宝,别叫你娘受苦,你乖。”
“爷……”她闭着眼,哑声唤着。她又疼又害怕。她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怕孩子有事,怕难产,怕还要疼上好几天……
“我在,没事,没事。”他安抚着她,也安抚她自己。
“啊……”她忍不住,张口小声地呼痛。
片刻痛楚又抽离,不等喘过气来,疼痛又漫上来。一重重的痛,快要把她理智淹没。
半个时辰后,她浑身汗湿透了,稳婆等人接替了赵晋的位置,幔帐垂下一半,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又闷又热,张开眼连睫毛上都挂着汗珠,什么也看不清,一张张焦急而模糊的脸。
“给太太擦擦汗,帐子拉紧了,别叫太太见了风。”稳婆指挥着侍婢们,在帐前帐后忙碌着。
赵晋立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凑不上去,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那本金玉传丢在床角,还翻开在适才他诵读的那一章回。
他沉默地垂头立在那,不言语,也不离开。
若不是亲眼瞧着她两番生产,他根本不知道,女人要受这么大的罪。可世人提及怀胎生产,就好像吃顿饭那么容易。他也喜欢孩子,曾想过若是有一天真有人能给他生,十个八个也不嫌多。可这一刻耳中听着她无意识的呼痛和打着哆嗦的抽泣声,他心里很难受。——有个人在用自己的命替他延续香火。
生命的开端,原来是这样的不堪和残忍。
她冒死诞育着新生,在旁人嘴里却只配得到一句“晦气”。
门被推开,梅蕊持着烛台走进来。原来天已经黑了,从她发动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两个半时辰。
头一个时辰她还能走动能吃东西能说话,现在意识已经涣散,只有无助的、带着哭腔的吟啼。
屋中闷得不透一丝风,赵晋背脊上汗湿了一片。
他透不过气来,提步推门走出去,立在廊下望着阴沉的夜空。
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灰蒙蒙的天际漂浮着压抑的浓云。一场暴雨正在酝酿。过了这场雨,冬日又要到了。
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他也不再年轻了。初入京,十七岁少年进士,也曾风光无匹,转眼被打落红尘,跌入万丈深渊,他在看不见光亮的黑暗中躲了十年。好好坏坏,什么都经过,都品尝过了,活到如今,就算死亦无憾。
可里面的那个人,还有好多好玩的没玩过,好吃的没吃过,好看的没见过。她不能死。如果能拿他十年阳寿去换,换她平安度过这一关……
风从廊下拂过来,吹乱了鬓发,赵晋一瞬从怔忡中回过神,讶然片刻,然后笑了。
他竟开始想这样玄虚的事来。
屋中的声音断了一瞬,赵晋回过神,正欲推门,听见里头稳婆急切地道:“快,把参片给太太含着。太太晕了。”
赵晋的心情起起伏伏,慌乱无措的一夜,整个上院谁都没有功夫去休息。
他坐在廊前的石阶上,像一座不会动的雕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去打搅他。
小花园里,安安脸上挂着泪珠,正在找寻走失的小猫。
上院忙成一团,赵晋和柔儿都顾不上安安这边,杏枝引着她玩,没闭好门,一时不察叫小花溜走了。
安安哭得像个小泪人,上回逃难小花就走丢过一回,幸好前院那个看起来很干净的大哥哥把小花送回来了,这回不知它又跑去了哪儿。
杏枝见天色晚了,蹲下来劝道:“好小姐,咱们明儿再来找。奴婢跟前院护卫们打招呼,让他们帮忙注意着,一旦发现了立即给小姐送回来好不好?您瞧天这么黑,花园里树多花多,都看不见路了,咱们先回去,好不好呀?”
安安扁着嘴,眼泪一串串往下掉,“不,小花受香,诶险。”
上回小花走失伤了前爪,让人好生心疼。安安最疼小花,自然不愿它受伤。她自己也伤过,膝盖碰破了皮儿,好疼好疼。
“小花看不到安安,害怕。”她还担心小花一个人(猫)会怕,她自己就不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身边得有人陪着才行。
杏枝没办法,只得领着她继续去寻。
走到垂花门前,杏枝又道:“您瞧,整个花园都找遍了,小花没在,咱们先回去,等侍卫们的消息好不好?”
安安扁嘴正要哭,忽听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
“烦请把它送到上院,小姐看不见它一定会着急的。”
第120章
是长寿!
杏枝快步走上前, 扬声道:“文妈妈,放他进来!”
安安已经迈着小短腿跑上前,仰头张开手, 扑上去一把抱住长寿的腿, “花花!”
她又对他甜甜地一笑, “小哥哥。”
长寿脸上一红, 赧然地把猫递给她, “大小姐,我是长寿。”
他如今只是个下人,若被人听见她唤他作哥哥,兴许会笑话的吧?
安安一手抱着小猫, 一手抓着长寿的袍角,“小哥哥,抱。”
她走累了, 适才找猫逛遍了园子,这下心里有了着落, 立即失去了独立行走技能。
长寿被她缠得手足无措,脸上红透了,抬眼望着杏枝,露出乞求神色。
杏枝噗嗤一笑,也不知这长寿是沾了谁的光,每回小猫或小姐有事,他都是第一个出现伸援手的。小姐也格外的黏他, 在他跟前一点都不认生, 总是伸出小手要人抱。
杏枝见长寿实在没法子, 才不紧不慢地笑着走上前, “小姐, 长寿还得去给官人看守马房,走不开的,万一马儿跑了,可就追不上了。小花走失了,您都这么着急,马儿要是不见了,长寿不也要着急的吗?”
安安似懂非懂,仰头望着长寿道:“哥哥不哭,马儿不肘(走)。”
长寿脸色更红了,杏枝牵着安安,笑道:“来,小姐,咱们该回去了,不然太太和官人要着急了。”
安安听到她提起“太太”,扬起眉头扭过头,对长寿得意地道:“娘生宝宝,安安是姐姐。”
长寿一时没听懂,安安大声又重复了一遍,她挺着胖乎乎圆滚滚的小肚子,高高仰起头,像在炫耀什么似的,那语气格外骄傲。长寿有时会恍惚,面前这个漂亮精致的小姑娘,和他同胞妹妹仿佛变成了一个人。他对她,无法当成仇人之女一并怨恨,他总是忍不住心软,想帮她,怕她哭,替她着急。
他妹妹姜雅和他娘一并走了,两年过去,他几乎都要忘了妹妹的模样。每每看见这个小姑娘,妹妹在他记忆中的面容,就更肖似她一点。慢慢的两个人影重合,他没办法不在意这个小姑娘了。
长寿忍不住噙了一抹笑,脸上红晕还未褪,抬手抚了抚安安怀里的小猫,“那大小姐要好好照顾弟弟,当个好姐姐……”
他声音温柔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安安重重点头,“安安听话,叫(照)顾弟弟。”
杏枝笑道:“好啦,小花也饿了,咱们要回去喂它吃东西啦大小姐。”
长寿道:“适才给它吃了一块儿鸡肝,回去不用喂太多。”
杏枝点头,“好了,谢谢你啦,长寿。”
她拖着安安的手,带安安往回走。小姑娘还不住回头,大声对长寿道:“小哥哥,明天玩……”
长寿目送他们走远,等他们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才转身离开。
子夜时分,上院气氛越发紧张。三个时辰已过,柔儿似乎要脱力了,孩子个头颇大,生起来不轻松。
赵晋在暖阁佛龛前,对着两座牌位和上面供着的佛像沉默着。
他在无声祷祝。
人在未知的恐惧面前,才会借托鬼神之力,祈盼心愿达成。
他并不贪心。
他要一家四口好好的过日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即便他的生意回不去从前,势力不如从前,他都可以不去在意。
陡然一声啼哭打破了屋中的沉静。
那孩子好像积攒了无数的力气,在降生这一刻,用尽力量为自己的到来助威。
赵晋脚步甚至踉跄了一下,他飞速拨开帘子走进去,“怎样?”
乳母擦去孩子身上的血迹,用事先准备好的襁褓把它包裹严实,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俯身行礼,含笑道:“恭喜官人,贺喜官人,太太跟大少爷母子平安!”
赵晋窒了一息,平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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