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风寒,又没什么好消遣,侯夫人许氏拥着火盆,吃着新鲜瓜果,与一众丫环说笑逗趣。见妯娌家来,顿时笑逐颜开,起身亲热地拉着于氏在身边坐下,二人你夸我一句颜色好,我夸你一句气色佳,恰如一对情同姊妹的好妯娌。
许氏闲说了几句话,一眼就瞧见于氏带来的那个小妾愁眉微锁,似有忧容,她也是个心宽嘴松不细思的,笑问:“这是怎么了?怏怏不乐的?”
小妾正伤心,乍闻这戳人心窝的话,差点没掉下泪。卫笠纳新一团热闹,笙歌都飘到侯府来了,许氏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但她身份低微,不敢发作,掩着委屈,避重就轻道:“回侯夫人,听闻我家郎君新纳的妾,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自己进府才俩月,这还没旧呢,就要被撇到一边去了。
于氏听小妾说得幽怨,不等许氏说话,翻翻白眼,剔剔指甲,嗤笑道:“什么心尖尖上的人,他心尖尖上站满了人,你不也站过?”
小妾张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嗓子口,咽不下,吐不出来,越发伤心起来。
她们妻妾斗嘴,许氏假笑一声,并不作声。小叔子卫笠过继后,怕不是染了叔公卫许的毛病,这才多久,又纳一房妾。她做嫂嫂的,可不好管叔叔的屋里事,反正卫笠又不是第一天胡闹,纳妾跟采买似得,拣到篮子里都算菜。
只可怜卫笠的一干妾室,天天拈酸吃醋。
反倒是于氏想得开些。
初嫁卫笠时,于氏也不是没想过夫妻和睦、举案齐眉。谁知卫笠荤腥不忌,今天好姐姐,明天好妹妹,院中有点姿色的侍婢,都是卫笠枕边人。
于氏看得两眼凸突,拿指甲挠得卫笠满脸开花,卫笠也不生气,大好男儿郎不与小女子计较,他还好声好气,赔着个小脸,体贴小意地软语安慰。于氏气头上,抄起博山炉朝着卫笠当头砸了过去。
卫笠吓得一哆嗦,抱头就走,这妇人好生心狠,竟要送自己上西天。
于氏吵过闹过,她算不得什么妒妇,不做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等白日梦,实在是卫笠没羞没臊惹人嫌。偏上头婆婆林氏不管,林氏过继卫笠只求死后一炉清香几捧纸钱,图的是身后事,这生前事不与她相干,乐得清闲;亲生的婆婆又是个人微言轻的妾,在后院查无此人,哪敢多过问卫笠的身边事,她有胆说,卫笠还没耳朵听呢。
卫笠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时长日久,于氏也疲了,反正她嫁妆丰厚,运道又好,有子有女,管甚枕边人睡他人枕边,把持着家中钱财,穿好吃好玩好。卫笠纳进家的美人,妾领月银五两,通房二两,一季两身衣裳,过年另添一身,余的富不富裕,她两手一摊全不过问。
卫笠心疼美人拮据,要与于氏说理。
于氏指着卫笠的鼻子就骂,家里是有银山还有金山?公爹留了多少家财供你挥霍?你去算算,去算算,你又担的什么官,任得什么职,领得多少俸禄?是不是入不敷出?一个妾富养,两个妾寻寻常常,三个妾,只能抖着取暖,你拢了一窝来,不挨挤着还要如何?难不成拿我的嫁妆养你的相好?
全身也就剩这么点脸,卫笠还是想要的,掩面灰溜溜走了。
唉!卫笠的这些风流韵事,再多说就没脸了。
许氏在心里拿小叔子跟丈夫卫筝比了比,这一比,就显出卫筝的好来,虽然俩兄弟都是纨绔之徒,但卫筝也就好个玩,对女色上不怎么热衷,后院就一个甄氏,还是许氏给的陪嫁丫环。
许氏这么一想,真是浑身舒坦,对着于氏更添和气,她妯娌不容易啊,她的一双侄儿侄女摊上这么一个爹也不容易啊。
卫紫已经知事,嫌她爹荒唐,脸上就带出来一点,卫敛还在乳娘怀里抱着呢,被喂得滚肥,除了要吃的,屁事不懂。
许氏笑着对于氏道:“繁繁和素素带着她们弟弟在暖阁里头呢,阿紫和小郎去找你们姐姐玩去,里面暖和。弟妹,我们坐外头说笑,随他们笑闹去。”
于氏哪有不肯的,随意地叮嘱几句,叫他们不要吵架,转头就跟许氏说起家常。
一边婢女早掀起帘子,暖阁内暖如三春,热气夹着瓜果的清甜,还携着糕点的甜香。
中间软榻上,卫繁与庶妹庶弟挤在一块,同玩着一把鲁班锁。她生得雪团一白,圆圆的脸,圆圆的眼,肉嘟嘟红鲜鲜的唇,一笑起来,两个小小的梨涡,甜得能淌下蜜来。
她玩得专心,听得声响才抬起头,见是堂妹,很是欢喜:“四妹妹,快来,大哥哥又在外头找了好些好玩的。”
卫紫勉强一笑,踢了鞋子倚着卫繁半躺在榻上,顺手拣了块手帕盖在自己脸上。
卫繁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将鲁班锁塞给弟妹,侧身对着卫紫,伸手软软掀开手帕的一角,低问:“四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卫紫将手帕拉下露出两只眼,气咻咻地指了指窗外。卫繁仍是不解,叫小婢女将窗半开,寒气轻透,携着草木的清新,隐隐中,还有丝竹之声,穿墙绕梁地送入耳畔。
“咦,怎有笙萧声?”话一出口,卫繁才醒悟过来,轻咬了下唇,尴尬地收了声。叔父卫笠的事,她也略有耳闻,家中嫌这事污七八糟,哪会说闺中小娘子听,这还是她偷听来的。叔父一向一言难尽,还想过送她爹美妾,被她祖母国夫人骂得头都直不起来,贴着墙角溜了。
卫繁吭哧半天,没想出什么安慰的话。
卫紫恨不得整个扎进隐囊里,面上紫了又红,红了又紫,羞愤交加。命不好,摊上卫笠这么一个爹,家里的美人娇娘来了去,去了来,今天友人赠,明日赠友人,看得人眼花缭乱。
卫繁挨紧她,小声道:“自己跟自己较劲,白生一场气。”
卫紫红着眼圈,咬牙切齿道:“二姐姐家里清静和气,看看我家,我那些个阿姨,我人都没认全,又来一个新的。”她想想很是伤心,“再过几年,不知有多少讨人嫌的庶弟庶妹接二连三蹦出来。”
一边庶出的卫素揽着胞弟卫攸,长吸口气,权当自己没听见,堂妹也不是第一天口无遮拦的。
卫紫的贴身丫环快哭了,他们家小娘子不看地不看人的,什么话都说,忙伸手轻轻扯了卫紫。
卫紫有口无心,见自己无意把卫素卫攸也给骂了,有些过意不去,解释道:“三姐姐,我不是指你们。你们的阿姨是伯母身边的侍婢,本就亲近,与她们全不相同。”
“……”卫素摇摇头,勉强笑道:“不要紧,我知道堂妹的意思。”
卫繁从荷囊里翻出几团爽团,弟弟妹妹一人分一丸,献宝一般:“不说这些没趣的话,喏,一人吃枚爽团,这是哥哥从丁婆婆店买的,比家里团的有滋味,你们快尝尝。”
她娘亲许氏嫌外头卖的蜜饯脏,轻易不许他们吃,她爹卫筝与哥哥卫放却是专好外食的,常偷半摸半给家中女儿带外头的各样小吃食。卫繁屋中瞒着许氏不知藏了多少糕果蜜饯,她又嗜甜好吃,身边一个荷囊专拿来装吃的。
卫素姐弟也是吃惯外头的吃食,见怪不怪,卫攸口重,尤为喜欢,吃了一丸后缠着卫繁讨要,卫繁摸摸他的小肚子,笑道:“里头掺了好些冰片薄荷,小孩儿家家不能多吃。”
卫笠之子卫敛不过两三岁,走路都还是摇摇摆摆的,入冬后里三层外三层,又胖又圆,要是跌个跟头,能滚出三丈远,于氏爱子,乳娘看得极为精细。她见卫繁掏出一枚黑不溜秋的爽团来,脸都白了,这来路不明的吃食,小郎君万一吃坏了可怎生好?要是有事,全落她头上。非她过分小心,实在是卫繁凶名在外,有一回,也不知让厨娘捣古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吃食,吃得一院人上吐下泻,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来得郎中跟燕子穿梭似得。
乳娘看卫繁捏爽团,跟看她捏着毒药逼近没啥差别。
卫繁看她神色,顿有些明白过来,扁扁嘴,委屈道:“是丁婆婆店的。”现买的,可不是她做的,她倒是想亲手团些爽团,可惜家里的食方滋味寡淡,实在提不起兴致。
乳娘堆着笑,干干巴巴道:“这郎君岁小,脾胃弱,不……不……大吃得。”说着,拿手帕将爽团一卷,就想收起来。
卫敛这么点大,牙缝痒,嘴又馋,不能吃的都要往嘴里塞,何况能吃的,一眼一眼地望着乳娘,等了半天也没见吃的落自己嘴里,扁着嘴,绞着小眉毛,眼看着要发火。
卫紫最烦乳娘草木皆兵的模样,把卫敛护成眼珠子,猛地起身夺过乳娘帕子里的爽团,连同自己那一份全塞嘴里,边吃边道:“哼,左右我身不娇肉不贵,又长好些年纪,不如我全吃了。”
卫敛眨巴眨巴眼,呆了一会,左看看右看看,人人都有吃的,只自己没有,他亲姐姐好似还抢了他的,气得脖子一挺,头一扬,扯开喉咙嚎啕大哭。
卫繁心虚地吐吐舌,虽然卫紫是祸首,可源头好像要落自己身上,要不是她拿出爽团来,也不会惹哭小堂弟。将功补过,一股脑将案几上的布老虎、泥人、小风车、草蛐蛐,银马转轮全塞给卫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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