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时常有种长者的架子,和容貌不符的沧桑和说教的口气。又时不时显露出一种久未入世的天真和执拗。
戚风早默默地看着他,淡淡一笑:“我知道了,柏清叔叔。”
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对玉镇纸,小巧玲珑的圆形青玉,上面刻了竹子。竹身微微倾斜,竹叶微微凌乱,像是裹着一阵清风。
“我见你在星卿宫时,好像很喜欢我这一对镇纸,这次出宫就带出来准备送你,没想到正好在这里遇见了。”他拉过戚风早的手,把这对镇纸放在戚风早的手里,微微一笑:“再过些日子就是你的生辰了,十七岁生辰快乐,小戚。”
十七岁生辰,戚风早想按照预言来说,这该是他最后一个生辰了。
戚风早握着那对镇纸,他看了片刻,抬眼看向柏清,淡淡地说道:“自小我想要什么东西,不用我开口你就会送给我。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
柏清就稍微板起脸来,说道:“你也不可太过任性了……但只要不过分,那就没什么问题。”
戚风早知道,柏清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向来是最宠他的,这个“过分”的界限在他这里,怕是非常之低。
可惜,低不过他曾经做过,并且将要做的事情。
戚风早微微偏过头,他说道:“柏清叔叔,倘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事情,令你失望了,你会不会厌恶我呢?”
“年轻人总是难免犯错嘛,又不是谁都像雎安这样……不过近来我看雎安,也觉得他这些年大约很辛苦,人还是偶尔犯犯错罢。”柏清有些意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露不忍之色。
戚风早微微眯起眼睛,末了轻轻一笑。
不,你一定会后悔的。
80、梦想
“柏清叔叔, 你当初为什么会在街上捡了我回来呢?”戚风早问道。
柏清有些诧异,不知是不是好友亡故的原因,今日的戚风早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 但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寻常。
“这种事情……大概就是命运罢。”
他还是没有说实话。
戚风早重复了一遍命运二字,他抬眼看着萧瑟的初冬庭院, 问道:“柏清叔叔, 你是普天之下最擅长卜算命运之人,在你看来命运是什么?”
戚风早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嗯……大约是机缘、因果种种造成的定数, 我们囿于狭窄视野,而上天能看到世间所有的机缘因果,故而可知命运。我只是向上天借一点灵光,得以窥见天机。”柏清想了想,郑重说出的答案十分真诚而谦逊。
戚风早笑了笑, 意义不明地说:“听起来,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他们说着正走到大门口, 便看见一个披着青色披风的姑娘站在门边, 明世阁的大弟子正与她对峙, 面色悲伤又愤怒地说:“你还有脸来吊唁我师弟?”
那姑娘清瘦白皙, 乌发如丝, 全身上下唯有发间一朵细瘦的白色绢花, 再无别的装饰。她淡淡地看着明世阁大弟子,平静地说:“我既无错, 为何不来?”
戚风早的步子停住了, 他唤道:“傅灯姑娘。”
傅灯转过头来看向他片刻,继而低头行礼:“戚公子。”
柏清有些诧异,心想这就是傅灯。
他从雎安的信里听说过傅灯, 这个出身悬命楼,却济世救人,蛰伏数年为即熙洗雪污名的姑娘。虽说他对悬命楼仍有不满,但这个姑娘还是令他欣赏的。
当下柏清便去劝了那阻拦的明世阁弟子,弟子见柏清来了,也算是给星卿宫面子,虽心有不甘但也将傅灯放了进来。
傅灯向柏清行礼道谢,戚风早微微皱眉,说道:“你没说你要来。”
“事出突然。”傅灯简短地解释了,她的口吃比之前似乎好一点,说短句时几乎不怎么停顿。
柏清见这两人似乎有话要说,便了然地笑笑,找个借口回避了。
戚风早看着柏清离去的背影,目光又落在傅灯身上,她清瘦淡然如故,神态平静,看不出有多少悲伤。
“你不必介意,他们拦你只是迁怒。”
傅灯点点头,她看着庭院里的白色灯笼,慢慢地说道:“我听说了……他死前……在喊我的名字。”
赵元嘉死的时候在戚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走火入魔四处挥剑砍杀,幸而并未伤及人命。
他那时一边七窍流血,一边浑浑噩噩地喊着傅灯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以至于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打听傅灯到底是谁。
并非因为妙手回春的医术,也不是因为替灾星洗雪冤屈的勇气,她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出名。
傅灯跟着戚风早穿过院门,却并未走进灵堂,只是远远地看着灵堂里的棺材和边上悲恸的弟子。
一阵寒风吹来,她略微瑟缩了一下,眯起眼睛。
“戚公子。”
“嗯。”
“你说……他最后……想跟我说什么呢?”
戚风早摇摇头。
傅灯转过头来看向他,她拢着披风,说道:“你和赵公子……是朋友。”
“是的。”
“你觉得他……如何?”
“单纯,真诚,正直,有些虚荣。”
“……我觉得……他是不会因为……失却英雄的头衔……还有我,而走火入魔的。”顿了顿,傅灯坚定地说:“他没有那么脆弱。”
戚风早沉默着,他也一样远远地看着灵堂内,那黑漆漆的棺木,仿佛透过这棺木看见那位年轻的友人。
“你觉得,他为什么?”傅灯的问话很简短,而戚风早听懂了。
“我不知道。”
“你们是……朋友。”
“不是那么亲密的朋友。”
傅灯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一笑,不再言语。她低头的时候,发间的白色绢花就显得格外扎眼。
“第一次见你戴绢花。”戚风早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发间的白花,却又半途收了回去,背在身后。
傅灯点点头,平静地说:“我为他,服丧三年。”
戚风早有些惊讶,甚至于微微蹙眉:“你与他非亲非故,你不欠他的,没必要为他服丧。”
“我知道。”顿了顿,傅灯说道:“只是我想做。”
她要做什么事,似乎从来不需要太多理由,但凡是下了决心便不可能回头。
傅灯笑了一下,她这样素净的一个人,笑起来都很浅,淡淡地说道:“扬州,我要失约了。”
戚风早低下了眼眸,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傅灯便转过头来看着他,她一双冷冽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她淡笑着说道:“说实话,你真的有想过,和我一起……回扬州么?”
戚风早看着她的眼睛。
没有得到戚风早的回答,傅灯浅浅地一笑,她突然垫脚亲了戚风早,笨拙而执拗地咬破了他的嘴唇。戚风早有些发怔地看着傅灯,傅灯舔舔嘴角沾的他的血,说道:“再见,小戚公子。”
待傅灯离去之后,戚风早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明世阁的小弟子领他去用晚饭,他在那孩子背后走着走着,突然问道:“如果人能掌握自己所有的命运,想有什么就有什么,让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还会如此心动么?”
小弟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回头看向戚风早,问道:“戚公子在说什么?”
戚风早看了那小弟子一会儿,摇摇头道:“没什么。”
因为思薇休养身体的缘故,最近雎安即熙一行暂居在白帝城储光殿中。魔主似乎干脆地抛弃了商白虞,再也没有出现过,而这一城百姓的心魔雎安不能渡尽,只有渡了十岁以下孩童的心魔,剩下的百姓心魔借商白虞引导,恐怕要数十年甚至于一代人的时间才能消散。
或许这就是魔主悠哉地放任不管的原因,心魔一旦培育成便是他的力量,而且难以根除。
最近思薇经常做噩梦,她不太能记得做噩梦的内容,只是突然间从噩梦中醒来便出了一身冷汗,心悸发抖,难过得想要流泪。
这天她在噩梦中却模模糊糊听见了歌声,忽远忽近,轻轻地响在她耳边。她稍微放松下来,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思薇悠悠转醒,便看见贺忆城坐在地上趴在她的床边,下巴搁在床褥上,拍着她轻轻地哼着歌。
“月亮爬上了树梢梢,海棠花也睡着,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梦里落雪了。”
他含糊地唱着这些美丽的词,看到她醒过来便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
“大小姐,别怕啊。”
他的衣服穿得很规整,看起来像是不曾睡过的,月光落在他红色的发带上,风吹着纱帐和他的长发飘舞,鲜活明亮。
果然是红衣贺郎,他非常好看。这样想着,思薇却说:“我还以为你只会唱——花中消遣,酒内忘忧那种放浪之词呢。”
“那词儿怕你听了气醒过来。这首是小时候我娘给我唱的安眠曲,以前我害怕或者难过的时候,她也会唱给我听。”贺忆城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思薇。
思薇就笑起来,她现在气色还是不好,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发亮。她有点羡慕地说:“真好啊,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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