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哥哥之后,她又和静和公主一起去章华园看望过一次木老将军。老将军病榻已久,精神早已经大不如前,莫依然乍看之下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真的是曾经郢下城那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将军么?
廉颇老矣。
入夏以来,豫章了雨季。一个月只下两场雨,一次半个月。这雨季一来,就又到了虞江沿岸险情高发的季节了。还好去年冬天加固了河堤,即使水位上涨迅猛,也没造成什么祸患。
可是这一场雨倒把莫依然愁坏了。她上下朝一般都是坐轿子,轿子顶是呢子的,不止不防水,还容易存水。雨刚下的时候倒还好些,下一会儿轿子里就不能坐人了,真是外面小雨里面中雨,外面中雨里面大雨。有一次莫依然实在没办法了,干脆遣了轿夫们先走,自己打着伞回家。
她本想换一辆马车,可是正一品的马车需要在礼部特制。这一下雨木头都潮了,半个月都开不了工。堂堂一品大员走路上下朝,成何体统。
这一日又是大雨,莫依然到朝房的时候半个袍子都湿了。百官之中也少有不狼狈的。她一边拧袍子上的水,一边跟众人打招呼。“这梅雨天气,驸马怕是不太习惯吧。”沈学士笑道。
莫依然擦干了手,回礼说:“还好。梅雨天气,缱绻。”
旁边兵部尚书陈大人说道:“驸马果然是新婚燕尔,连天气都看得出情意来。”
此话一出,朝堂里一片笑声。眼下莫依然对这种调笑已经很习惯了。众位大人们做官做了一辈子才爬到眼下这个位置,自己不过考了个状元,又娶了个公主,就混到了一品,想是谁心里都会不服气吧。既然如此,还不如顺着大家的意思开开玩笑顺顺气,总好过憋得人家在背地里骂街。
正说笑着,内侍传诏,百官早朝:
“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朝散,请驾还宫。”
“臣有本。”说话的竟是淮安王。
“王兄请讲。”
淮安王道:“臣启万岁。自木老将军病重,将位悬置,后右将军木西子入宫,缇骑营五千骑兵无人管理。臣请万岁早定将帅,以免军令不行。”
“依王兄看,何人可堪大任呢?”
“左将军木子清出身将门,骁勇善战,可作一选。”淮安王道。
莫依然看看站在对面的木子清,他倒是毫无表情。
“万岁,”老丞相出班一步,道,“子清将军乃木老将军独子。如今父亲病重,儿子若忙于军务不能侍奉汤药,有违孝道。”
木子清眉头微微一蹙。即便只是一瞬,也让莫依然捕捉到了。木家统领虞国将印已经三代,他断不能容忍军权旁落。
“丞相说的是。那依丞相看,何人更好?”
丞相说道:“平南将军江汉之,曾是木老将军副将,郢下一战战功卓著,在军队中声望很高。臣看,此人可用。”
江汉之。莫依然在心里回忆,这个人她好像有点印象,只是记不太清了。
“二位卿家的意见朕会仔细权衡。淮安王,将折子呈上龙书案吧。”
奏折议毕,百官散朝。
外面的雨还是昏天黑地地下着。莫依然独自坐在朝房中。大人们三朝之后都各自回家了,她临出门前交代了,如果下雨的话不许轿夫来接。所以现在只好坐在昏暗的朝房里等雨停。
有内侍为她奉上茶,说:“驸马,要不要咱家去奏请皇上,派一架车送您回去?”
她喝了一口,说:“不必了。我等等,一会儿雨小点就走。”
她靠在床边听春雨,没想到这一等居然睡着了。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天已经擦黑了,雨还是没有停的迹象。她叹了口气,活动活动身板,就看到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王爷?”莫依然叫道。
淮安王正在靠在椅子背上看书,听到她说话抬起头来,道:“醒了?”
“您,没回去么?”莫依然道。
他一笑,说:“我不是还要批我自己的折子么。刚刚想找你商量,内侍说你在这儿,来了就看见你已经睡了。”
莫依然尴尬地笑笑,道:“失态了。”
淮安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地给她。莫依然一愣,他指了指她的嘴角。她抬手一擦,天,居然,居然流口水了!
太尴尬了!
☆、第三十章
雨还是没有停,莫依然只好搭他的马车回去,反正也是顺路。淮安王书不离手,一上车就开始神游,她也索性闭目养神。忽然想起上一次坐他的车,也是彼此没话说,眼下这不说话竟也成一种默契了。过了一会儿,淮安王说道:“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莫依然心想,你终于问我了:“王爷这一招投石问路很是高明。”
不用他解释她就知道说的是折子上的事。
淮安王仍旧低头看书,道:“交手这么多年,彼此的路数也清楚一二。老丞相一向最沉得住气。我只能动一动,才能看出他的动作。”
“那个江汉之,我们要小心了。”莫依然说。
“你对此人熟悉么?”他问。
“应该是见过的。”莫依然说,“郢下的时候确实有这么号人,只是交往不多。”
“弄弄清楚是个什么人,早做防范才是。”淮安王道。
“王爷,您觉得‘大禹治水’如何。”莫依然说。
他微微睁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以疏通代防堵?”
“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动作,我们才好对症下药。”她道。
淮安王微微一笑,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王府门前。车缓缓停下,淮安王说道:“你等一下,我让车夫去给你拿把伞。”
“王爷,用不着,就在街对面,两步就到了。”莫依然道。
“也好,”淮安王说,“明天旬假,你和静和过来吃饭吧。”
“好。”
她下了车,冒着雨往对面跑去,忽然看见自家门前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长八尺,一身蓑衣斗笠,手中一个竹竿戳在地上,远远看去就像平地行船。莫依然站在雨中看着他,他缓缓摘下斗笠,对着她一笑,道:“依然。”
“戚二哥!”莫依然大叫一声冲他扑过去,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拥抱。
戚二爷挠挠鼻子,说:“你又吃胖了吧。”
莫依然大笑,说:“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家里去?”
戚二爷道:“我来这边订一单生意,听说你住这儿就过来碰碰运气。见得到也好,见不到就算了。”
“真生分!”莫依然蹙眉道,“来,我带你见见你弟妹。”
说着就把他往府里让,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门。对面王府门前,淮安王定定立在那儿看着他们,直到她的府门渐渐关上,连最后那一丝缝隙都没有了。
戚二爷这一来,公主府里就炸开了锅。高立他们是冲在最前面一批的,紧接着就是杜月上前见礼。今日正好赵继在家里吃饭,顺便引见了两人认识。一群人热热闹闹,就见静和公主独自站在房门前,手扶着门框看着他们,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静和,过来,”莫依然招呼道。
静和只得上前两步,对着来人微微点头。
“这是我二哥,你叫戚二哥就好,”莫依然说着,又对戚二爷说道,“这就是我家娘子,静和公主。”
静和见莫依然和他关系似乎很好,便低身行了一礼,戚二哥也是难得的正正经经还了个礼。他在她耳边说道:“我看行。有公主罩着,哥哥我是不用劫法场了。”
今天的晚饭异常热闹,这么多江湖人聚在一起,不愁没有谈资。开始的时候静和公主还不太习惯他们那些江湖习气,到后来酒置酣处,居然也跟着他们一起等桌子上凳子大跳大闹了。杜月今天晚上更是尽兴,一夜连唱了三曲。当年名动豫章的百转杜鹃,现在只有在公主府才能听到了。
这一闹就到了深夜。静和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莫依然安置了她之后再和杜月一起安置其他人。这帮人酒量不是一般的差,莫依然都奇怪凭他们这点酒量是怎么行走江湖的。是的,这群人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个传奇了。
待安置了赵继回来,莫依然四下寻不到戚二爷。一抬头,就见他正坐在房顶上喝酒。
今天晚上他喝了起码二斤了,这才叫千杯不醉。
莫依然一个纵身翻上房梁,这些年不曾练功,脚底下已经不扎实了,要不是戚二爷拉住她她差点就直接摔回去。
两个人并排坐着,抬头看着天边月色依依。
“你还好吧。”戚二爷问。
莫依然一笑,说:“你不是都看到了么。有妻有妾,我可过得比你滋润多了。”
戚二爷一笑,说:“今天这种局面,也不知你是经过了多少凶险。这不是什么可以拿来吹牛的事儿,以后自己小心点吧。”
莫依然点点头。
“他又招惹你没有?”戚二爷忽然问道。
“谁?”莫依然一问出口,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他现在挺安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