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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重叠金明灭 (刀豆)


  正是阿福在宫里曾经见过的那人。
  他掉了一串手珠,阿福正在宫门洒扫,拾起来,请还给他。就像是阿福见过的无数达官贵人一样,他矜持淡漠,并没有看阿福一眼。阿福跪在面前只能看到他脚背,还有他袍子下摆。腰间垂落的玉穗子,流苏一个是黄的,一个是蓝的。对他来说,大概阿福只是个名字都没有的小宫女,然而那一刹那对阿福来说有些异样。因为他年轻,少年郎,如珠似玉,红唇皓齿,模样十分勾人。阿福不小心看到他脸,心就怦怦地乱跳,只觉要死了。
  要死了就是,头脑发昏,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要是他把阿福给卖了,阿福都能帮他数钱。要是他用个绳子悬块骨头,阿福就能跟着他走。
  可惜对他来说,阿福大概连被卖的价值都没有。
  阿福知道他的名字。
  他姓云,单名是一个郁字。在朝中有官职,还有爵位,他的封号是乐平王。
  正儿八经的皇室宗亲。
  年纪不大。
  据阿福所知,他才二十出头。
  但辈分不小,刚驾崩的那个倒霉皇帝,论年龄小他三岁,但论辈要喊他一声堂叔。阿福听说他跟倒霉皇帝的关系很好,很小就入了宫,给倒霉皇帝做伴读,名为叔侄,实际上情同手足。倒霉皇帝给他封王,让他做大官。
  阿福还知道,他没娶妻。
  早先似乎定的有婚事,也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千金。但逢上三年前,他母亲老王妃薨,就耽搁了。好容易丧期满,这位乐平王,跟他那个亲舅舅兼准岳父,不知闹什么矛盾,婚事也吹了。皇族之中,年过二十还没有娶妻,且未有诞育子嗣的,他是唯一一个。连倒霉皇帝,比他小三岁,都生过几个孩子了。乐平王云郁,素来名声完美,一不饮酒,二不好色,三不敛财。阿福没想到会当街撞见他醉酒。
  那样子,一看就是喝多了。面红耳赤,跌跌撞撞的,老远都能闻到酒气。黄汤带水,吐的像是胆汁都出来了。
  他今日并未穿白衣服,而是穿的靛青袍。但阿福眼神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先只是认出个影儿,还不是全影,他旁边有人,仆人随从之类的。阿福都还没看到脸呢,就感觉眼皮子跳了跳,心窝子也跟着跳。阿福心说,完了,怎么感觉不大对劲,这奇怪的本能反应是从哪里来?正想多瞅一眼,那人抬了头,拿手帕子擦嘴。好生鲜妍明媚,容色瑰丽的一张脸。纤毫生动,浓淡得益,连醉酒都是好看的。亏他是个男儿!阿福就宛如一只小蜜蜂儿误入了百花深处,但觉眼前姹紫嫣红,春光缭乱,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
  阿福绝不承认自己是个花痴。
  她是有节操的。
  男儿再好看,再会甜言蜜语、胡搅蛮缠,她也从不轻信了去。对无关的人,阿福绝不心存幻想,将身心托付,更不会听谁的话,或白给对方一文钱。
  不过……
  看看……看看总没事的吧?看看又不少块肉。阿福于是就两眼直勾勾地看。那眼神儿,跟小孩馋肥肉差不多。
  这次不是在宫里。她的胆子大起来了。
  她的目光太□□裸。像贪玩的孩子在打量一件新玩具,又新鲜,心痒想玩,又有点胆怯,明知自己无法驾驭。
  非常孩子气的神情。
  好奇、专注的情绪直白地从眼底流露,一望便知,丝毫不加掩饰,云郁再不留心,也察觉到了。
  云郁看到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宫装打扮,看衣裳知地位,身份明显的不高。相貌么,普普通通,远看着尚有几分清秀,身量苗条。腰儿细。
  云郁冲她招手:“你过来。”
  “叫我吗?”
  阿福心跳的咚咚的,疑心自己看错了。
  她瞧了瞧四下左右无人,好像真的是在叫自己。阿福鼓起勇气走上去。
  云郁近看她模样,一张素黄的圆脸蛋,上面全无粉黛。肤色倒是细腻匀净,五官生的也还标致,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就是懒惰了些,连眉毛也未经修饰。鼻子上隐约还有几粒小雀斑。
  还……还挺野生。
  对这幅相貌,云郁心里,一时不知道该做何评价。毕竟乐平王云郁一向注重修饰自己的容貌,不说衣服饰物,涂脂抹粉,整鬓修眉都是必不可少。毕竟美男子三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是长年累月对于外貌和仪态的注重,连笑的时候露几颗牙都是对着镜子练过。不是随便乱笑。
  自己比眼前这小丫头还像个女人,这让云郁有点尴尬。
  “我是不是见过你?”
  云郁感觉这人有点面熟,他一向记性好。这也得益于刻意的练习,元郁习惯性会记住见过的人模样,哪怕只是大略的一眼,也会有印象。
  他想起来了。
  “你是那个宫女。我在东华门见过你。”
  云郁道:“上次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福有些受宠若惊。她记得上次见他,根本没敢抬起头,没想到他居然会认得自己。这人记性也太好,注意力也太强了点。阿福赶紧自报了名姓:“奴婢姓韩,叫韩福儿。”
  云郁道:“韩福儿,你出宫来做什么?”
  他有些调侃的意味:“不扫地,不擦桌子了?我上次看你抱着笤帚不放,还以为你有这爱好呢。”
  阿福臊的恨不得把脸埋到肚子底下去:“奴婢是要去寺庙里求平安符的。”
  云郁随口问了一句:“灵吗?”
  阿福是个老实人,竹筒倒豆子似的,立刻一股脑儿地说了,跟在韩爱女面前一样,说那菩萨多灵多灵,说那老和尚人多厚道。旁边云郁的侍从都听笑了,云郁居然没笑,说:“巧得很,本王也要去求根签。不如你给我带路。”
  阿福惊愕地住了嘴,以为自己舌灿莲花,把乐平王都忽悠动了。
  这听着咋不像真的呢?
  云郁看她眼神不信:“看我喝醉了?我没醉。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寺庙。”
  他从腰间的钱囊里,拿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阿福:“这是赏你的,收好。”
  阿福真是撞了八百年都修不来的大运。
  京中有那么多知名寺庙,乐平王不去,偏要去她去的那座小庙。这是什么道理?阿福赶紧答允了,狗腿子似的在前面奔跑带路。她两条腿转的比马车轮子还快,云郁从马车中瞧见了,心想,这丫头,倒比狗快。
  阿福以为云郁是说笑,没想到他真是去求签的。
  他也不要人跟随,下车后,把随从撇在寺外,自己独自进了寺庙。僧人看到有客来,便出来迎,云郁打点了香火,走进正殿,找了个圆蒲团坐下,便问僧人要了签筒来。
  “施主要老衲帮忙,还是要自己来?”老僧人看他容止,便知道是贵人来到。
  云郁道:“自己来吧。”
  “那施主请便,老衲就不打扰了。”
  僧人拿了三个签筒,筒上写的有字,分别是“姻缘”、“功名”、还有“亲缘”。
  云郁先是拿了那个写了亲缘二字的签筒,摇出一根,拾取一看,是根下签,签上题有四句诗。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云郁只觉这诗有些悲意,却也未解。
  琢磨了一会,他又拿起那个功名二字的签筒。
  却是个中签。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穷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虽是中签,意倒是好的。
  最后他才随手从姻缘的签筒中拈了一支。
  “星辰光灿烂,河溪一路通,牛女才相见,泪后各西东。”
  是下下签。
  两个下签,一个中签,实在算不得好。
  阿福在殿门口探望。云郁看她模样,团团喜气,一脸福相,心里有些不信,扭头唤她道:“你过来。”
  阿福听到他唤,巴巴地过来。云郁指着签筒问她:“你不是也要求签吗?签筒在这,摇一根试试。”
  阿福也不认字,随便拿了那个写有姻缘二字的签筒。
  云郁倒没想到他不认字,心里只说:这丫头好厚的脸皮,当着陌生男人的面,就在这求起姻缘来了。
  阿福将签筒一摇,就摇出一根红色的上上签!
  她欢喜坏了,拿起签文,自己看了看,又看不懂。平常有老和尚在一边给她解签,这会和尚又不在。她四下望了望,又有些赧然羞愧地看向云郁。
  云郁明白了,哦,这丫头认不得字。
  云郁道:“我替你瞧瞧。”
  阿福恭敬地把签递给他:“殿下你瞧。”
  云郁拿在手上一看,直接念出来了。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心欢喜,月下老人红线牵。”
  这签文甚俗,没念过书的阿福也听的懂。听云郁念完四句诗,阿福喜笑颜开。云郁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把签还给她,心道:“就这土丫头还开天辟地作良缘,月下老人该不是酒喝多了。看来求签这种事,一个字也信不得。”
  云郁看她已经求了个纸符,拿在手上,眼睛还盯着那竹签瞧呢。云郁感觉白来一趟,无甚意思,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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