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洙就是这么安慰自己乖乖闭嘴、低调做个咸鱼纨绔。
所以之后她做的许多事,无论表面看上去再是浪荡出格、任性恣睢,但其实只要仔细一想,每一件也都是被框死在她给自己立下的原有设定之下、而几乎从不会吸引旁人对于她的身份产生分毫怀疑。
左思源在江南府贪婪无忌,都把手伸到河工之上,闹得堤坝出事、百姓遭灾……裴无洙心里知道有这么回事,但毕竟没有亲眼看见当时的惨状,到底差了那么一截。
当一个人极目所见,皆是歌舞升平、风花雪月,金樽玉箸、珍酒佳人……就算心知肚明这世上必还有破败衰落之处,内心的感触也自然不会太深。
那是一种对水观月、隔雾看花的认知,是一种高高在上而不自知的轻忽俯视。
裴无洙原先的心态便正是如此。
如今在这山坳坳里亲自见上一见,难免生出些许对于自己现世穿越者身份的莫名羞愧与不安定来。
——那是一种对于“我本可以有许多改变的谏言佳策,但为了自我保全、避人耳目、不站在风口浪尖上,所以从来选择三缄其口、循规蹈矩”的羞愧。
其实倒也说不上这选择孰对孰错、孰优孰劣,只是真眼看着村民多以窝窝头、玉米糊糊为食、用那些下锅时还掺着壳子的谷米,而裴无洙却能轻松背出来化肥的简易制作流程时……到底难免会良心难安,莫名沉重。
裴无洙不自觉在那村坳里多停留观察了一阵,村民们对于外人的到来很是敏锐,见裴无洙白白净净、衣着整洁,周身气度更是隐约透露出不凡,偶有说话的言辞也都会敬重,一口一个“小先生”称呼着,怕是把她当成了从周边赶着秋试入洛、误入此地的考生。
但更多的则是见了裴无洙便不自觉地避开,既是不敢主动上前搭话话,也是不愿、不想。
这恐怕是天下最底层的百姓对于读书人、士大夫阶层等象征着皇朝、官府权威最朴素的反应了:是发自心底的畏惧。
裴无洙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就今天这情况,她已经出师未捷身先死地遭了……这山坳闭塞少有人烟,裴无洙这么明显的一个大靶子,恐怕就是再过三个月村民们都忘不了。
如果香山寺真坐落在这其中,裴无洙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动手了。
也是裴无洙思虑不当,她整个人太过显眼,压根不是换一身普通衣裳能掩盖得了的,其实这种地方本不该她来、应派飞六走这一趟的……但如果不是自己亲自看过一眼,裴无洙又无论如何都不想问也不问便下了追杀的命令。
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反正今天也就这样了吧。
正是烦愁时,三里外村东头一道歪歪斜斜掩住的门户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了,一个吊儿郎当、油里油气的年轻人从里面大摇大摆地出来,身后一个老妇人唉唉叫着:“二牛,二牛,那是给你说媳妇儿的钱呐……”
不是吧,这么狗血的事情都能让她给撞着?裴无洙抽了抽嘴角,在心里默默吐槽道:她今天本是打算来杀人灭口的,最后情势所碍灭不了也就算了,难不成还得要再日行一善么?
那可是要越牵扯越深了,别最后三年都忘不了我……裴无洙心里有所顾忌,便只慢慢吞吞地往那边磨蹭着。
村民们反应得要远比她快得多,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全一窝蜂围了上去,堵着那“二牛”不放人走,吵吵嚷嚷地也听不清是在闹什么。
等裴无洙最后走一步停三下地磨蹭过去之后,那边果然已经掰扯完了,那年轻人冷哼着一脚踹开了身前一人,讥笑道:“那是老子的娘,老子的钱,老子拿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你们管!一群要饭的,臭叫花的,说你呢,滚!”
村民们被他这指桑骂槐的无耻言辞闹得更是愤愤,但那年轻人身后的老妇人出来劝了几句,村民也就各自咒骂两句散开了,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裴无洙也觉得好没意思,正打算转身走人,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边上方才被那年轻人正好一脚踹开的那位……这这这,这小孩儿怕还是也就才五六岁吧?!
禽兽啊靠!裴无洙觉得自己的拳头有些痒。
她默不作声过去扶了那蜷着肚子背对着自己的小孩儿起来,正要开口说句什么,眼神第二次凝固了。
光光光……光头。不会还是个香山寺的小和尚吧?!
按照墨菲定律,越不想发生的事情就越是会发生,所以……这小和尚多半就是香山寺的了。
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生冤家无处不相逢的憋闷感。
紧接着便是“不是吧、不是吧、他们寺庙里不会有很多小孩儿吧?”的卧槽感。
裴无洙自认还没有丧尽天良到那地步……
“多谢施主。”那小和尚直起身来,脸上痛得发白,但神情倒是并不狰狞扭曲,甚至因为脸上那双乌黑沉静的眸子,还莫名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他静静地凝视着裴无洙,两颗乌黑如水银丸子的眼珠一转不转,平白叫裴无洙觉三分他看得极其认真的意思。
裴无洙莫名心虚地避开了这小孩儿的注视,转身帮他把跌落在地上的化缘钵捡起,那里面化来的吃食早散落一地,留着的也搅合进了方才跌下地方的泥土尘沙去,看着就难以下咽……
裴无洙吞了口口水,摸了摸自己身上,最后也只摸出一绽碎银子出来,塞那小和尚手里,努了努嘴,有意把人支使开道,“你方才受那一下恐怕多少伤了肺腑,最好还是出村子去镇上找个大夫瞧一瞧,这银子你收好,多的给自己买口粮去。”
小和尚笑了笑,并没有向裴无洙解释他们苦修一道,出门在外吃食从来都只化缘而得……他只用那把轻亮的嗓子又冲着裴无洙重复了一遍:“谢过施主。”
裴无洙点了点头,这就转身离开预备往山上走了。
——裴无洙是故意支使开那个小和尚去镇上的,想避开他摸一趟香山寺,对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她是再禽兽也下不去手的,但若最后真留下对方一命,裴无洙也不想就这么暴露了自己与香山寺的“联系”。
但裴无洙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就算拿着飞六寻过来的方向指使,她还是能在山上摸迷了路!
举目四望,全是一模一样的山头一模一样的树,靠,真是一点定位指使的标志性建筑都没有啊!
裴无洙一开始还忧心自己在树上留下痕迹会引起那帮大和尚的警惕、怀疑,或者留下蛛丝马迹叫外人察觉端倪,在山林中兜兜转转三圈以后,裴无洙放弃了,干脆利落地开始在树上做标记,如此拿剑比着一路直行直行直行,总算好像走出了那段鬼打墙一般的破林子。
然后便听得耳边有窸窣风响传来。
裴无洙头也不回,手里的剑便已经先一步飞了出去。
正正把那条蛇钉死在了树上。
边上还多了个吓呆了的小和尚。
裴无洙眉心紧蹙,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难堪道:“你一直在跟踪我?”
“不,不,”小和尚缓缓后退了两步,离那树上惨死的蛇远了些,小心翼翼地觑了觑裴无洙,谨慎道,“这也是小僧回寺里的路……”
裴无洙沉默了。
都叫你走了你还不走……小孩儿你何必呢。
裴无洙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也就算了,内心无力到了极点,面上却作出一副不好招惹的冷硬模样来,面无表情道:“你可知道此处有一座香山寺?”
小和尚微微点头:“小僧正要回去。”
“那就带路吧,”裴无洙冷言冷语道,“我正要去找你们寺里的苦贤。”
小和尚眉眼微动,乖乖点头走在了前面。
之后一路无话,但路途却竟然诡异得顺利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不提旁的,只说一点:甚至连刚才在山上时围着裴无洙猛叮的毒蚊子都消失、消失、消失了……
这肯定是个巧合,裴无洙抽了抽嘴角,还是没忍住,问那小和尚道:“为什么不听话去看看身上的伤?”
小和尚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但还是诚实地与裴无洙讲了:“施主仁善,但寺里有更需要用它的地方……而且小僧从小到大,运气都极好,不会真的有事的。”
“怎么个运气好法?”裴无洙听得有趣。
“唔,”小和尚很认真地答道,“就是冬天里踩在冰上也从来不会滑倒、在山里从来不会遇到毒蛇猛兽、摘果子总能摘到最甜最润的那个……还有就是,想害小僧,或者对小僧心里有恶意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变得特别倒霉。”
“小僧在幼时被带到寺里来,曾遇到过想哄骗小僧卖身的拐子,那拐子被一只半路冲出来的恶犬咬断了腿,”小和尚无辜地望着裴无洙,非常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道,“还有出去化缘时,撞上过正好来偷窃的小贼,那小贼就从屋顶摔下来了,唔,摔断了脖子。”
“还有……”小和尚后面又陆陆续续回忆了几出巧合得叫人头皮发麻的诡异事件,最后总结道,“所以后来寺里就叫小僧出来化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