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其姝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她心头朦朦胧胧的,却有了一个更是惊世骇俗的离谱猜测。
——兴许,裴明昱就是想借这一茬,顺势向世人透露……
可他图什么?
绕来绕去,绕了一圈,却好似又绕回到了五皇子一开始提的那个质问。
“无妨,”五皇子却远比裴其姝淡定得多,只冷冷一笑,话里有话道,“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都无妨……反正,都快结束了。”
“陆恺文或许会有些不安分,不过不要紧,”五皇子异常豁达,噙着笑意味深长道,“楚襄侯够识趣就行了。”
当时的裴其姝听得懵懵懂懂、似悟非悟,有心想多问五皇子几句,五皇子却不欲再与她多言,看天色已晚,顺势便告辞了。
不过裴其姝也没有在公主府里多闲着,事情走到这一步,真宗皇帝欲废太子而新立,五皇子又明显没有留败家一命的意思……裴其姝真正陷入了两难之地。
一方面,她很害怕事有不慎,一步落错,形势颠倒,最后是五皇子成了那个一败涂地的输家。
另一方面,她又怕裴明昱真的死了……
就像手里握了一捧水,越是想要什么都留住,却反而似乎哪个都留不住了。
裴其姝在短暂的茫然无措之后,很快便冷静了下来,用自己手里最后那点筹码,着手进行了一些聊胜于无、她希望最好永远也用不上的布置。
这时候,裴其姝不得不反过来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五皇子一句——他先前千辛万苦将外放的左静然重新调回来,起初裴其姝还满心不悦,而今却是矮子里拔高个,不得不用了。
春过夏去秋来,转眼东宫太子已带兵离洛有将近四个月了,北部开战,而这场仗打得,也远比大多数人一开始预计得要艰难许多。
北方不定,洛阳朝堂之上,更是越发的风起云涌、诡谲异常。
原因梳理说下来,拢共约莫是因为三件事的发生。
一是郑皇后突然暴毙,对外说是急病而去,但其薨逝之后,真宗皇帝却并没有以皇后礼制将其葬于皇陵,而是一切从简,草草地将其埋在了北邙山上的一处孤坟里。
百官上疏,真宗皇帝皆置之不理、全若罔闻。
二为在这之后没过两天,真宗皇帝便病倒了。
这回是真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几番变故下来,真宗皇帝心力交瘁,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众臣一看豁,皇帝都这样了,遂也多不再成群结队地跑去前朝挨个跪着苦求给皇后一个礼丧了。
第三件事却比较复杂了,一言以蔽之,大概就是病中的真宗皇帝,对长乐宫那显见逾矩的过分荣宠了。
真宗皇帝在病中统共也没下过几道旨意,却几乎道道都与长乐宫母子有关。
一是委婉暗示后位空悬,宓贵妃李氏娴柔恭顺,有入主中宫之姿。
二是破格给五皇子置办起了专为其一人内务而事的官邸,塞进去了几方世族子孙,从功能结构而言,大致等同于专为东宫太子服务的詹事府。
如果这时候群臣还看不出皇帝想做什么的话,那等到后来真宗皇帝直接将五皇子叫到病床前,指导其阅览奏章、代父红批……虽无监国之名,却行监国之实的时候,再看不出来的人,大概是以后真的再不用在朝堂上混了。
内阁六部中,几位朝廷重臣面面相觑,都嗅到了情势中几分引而不发的紧迫意味。
但不论众臣心中如何激荡摇曳、怎样谋划站边,但皇帝毕竟还没有真正广而告之地下旨废太子,而北方战事未定,太子仍亲自在外将兵,于朝野百姓中声望斐然……朝中大部分臣子心中,还是犹豫不定,打算先暂时作壁上观、静望其变,等着北边战事了却、东宫太子带兵回洛后,察皇帝的下一步心意,再论其他。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再也不会来了。
在“池水渐凉蝉唱稀,长空雁阵岭南飞”的立秋时节,两件打得裴其姝措手不及的事情先后发生了。
小童出去亲送了太医一程,回来后,看裴其姝还怔怔地于桌前失神地坐着,静默半晌,斟酌着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公主,这是喜事,可要现在就叫人去宫里通禀一声?”
“想来贵妃娘娘和五殿下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先前在长乐宫时,小童是和云归一般,在裴其姝身边从小服侍到大的亲近人。
只是先前有云归在时,因着她在普华寺便已经到了李宓母女身边、不离不弃的缘故,李宓更信任她一些,裴其姝身边的贴身事,也多是由云归来不假于人地亲自处置的。
不过现在……裴其姝虽然还带了云归在身边,却很难再毫无芥蒂地与之相处。
而小童则是五皇子在迟钝了月余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妹妹身边似乎缺了些能闲来说话唠嗑的亲近人,未免裴其姝寂寞,才破费了些周折给派过来的。
简而言之,便是裴其姝与东宫之事……小童是懵懵懂懂、多半不知情的。
“是么?”裴其姝扯了扯嘴角,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言不由衷道,“是啊,这是‘喜事’。”
裴其姝明白小童的意思,自真宗皇帝病倒在床后,宫中已经许久不闻欢声了。
她这时候爆出有孕的消息,从某种程度而言,也不失为古人常见的一种“冲喜”的论调。
只是倘若要叫真宗皇帝知道了她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恐怕笑,真宗皇帝是绝对笑不出来了。
活活被气死倒还有些可能。
裴其姝漫无边际地瞎胡乱想了一通,自己把自己给逗乐了。
小童见裴其姝总算笑了,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你说,”裴其姝别过脸,轻轻抚摸着自己四个月了都还不半点不显怀的肚子,自言自语道,“倘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能养好这个孩子么?”
而今形势,一触即发,片刻间或许便可风云决断。
而裴其姝却因为女子身份,困居府宅,纵然是想做些什么,也必得假借他人之手以徐徐图谋。
不得不说,在公主府里困得越久,裴其姝越发体会到了昔日裴明昱许下承诺之可贵。
——“我会支持你的,你是我的皇后,旁人也说不了你什么……外面朝堂上有什么是非议论,我全都可以给你扛着。”
当然,好话谁不会说,前提是他得真能做到了。
但如今这人却恐怕连自己都还泥菩萨过江呢……裴其姝摇了摇头,把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扔到了脑后。
四个月,为什么是四个月呢?
裴其姝的月信一向不大准,先前也不是没想过可能会就这么有了,但一是想着不至于真的有这么巧,二也是她明明记得之后过了一个月左右,她是来了葵水的,只是似乎不太多……
因为月信一贯不准的缘故,来了一次后,裴其姝就没有再留心想这件事了,只确定自己没有怀上,松了口气后,便转身去忙着旁的事了。
但如今说什么都迟了,四个月的孩子……
裴其姝脑海里一片混乱,一时是决绝想着,事到如今,郑皇后死了、五皇子又要登基作皇帝,她和裴明昱多半是走不下去了,都分手了还要什么孩子,不够两边难堪的。
一时又想着,她明明答应过有了就生下的,真要亲手杀了……还真印了裴明昱当初的那句指责,她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一时又想着,算了吧,孩子都四个月了,四个月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是她能以一己之力顺利流下去的,恐怕宫中也没有太医敢应她的邀,还是要去请李沅……可李沅这时候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等她的人出去找一圈回来,恐怕孩子都要落地了。
裴其姝如此这般乱糟糟地想了许久,兴许是母子连心,她恍恍惚惚,竟似突然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心跳了一般。
这当然全是裴其姝自己的心理作用,裴其姝知道。
但知道是一回事,这种奇妙的感觉,能影响着裴其姝作定最后的决议却是另一回事了。
裴其姝作了最坏的打算,再不济,也不过是她一个人养孩子罢了。
小童听罢大惊,一时以为公主与驸马之间起了什么矛盾,再想着自己被派来公主府几个月,驸马过来的次数寥寥无几,顿时自觉明白了些什么,颇有些同仇敌忾地恨恨道:“当然行,公主是金枝玉叶,公主的孩子是皇室血脉……我们本也不用去多靠着驸马什么!”
裴其姝顿了顿,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多看了小童一眼,知道她误会了,但也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解释是好,干脆在心里没多少诚意地赔了左静然句不是,定了定神,平静道:“你说的是,这事……先前不知道便算了,如今知道了,收拾收拾,递帖子入宫知会了母妃吧。”
裴其姝实在说不出这是“喜事”的话,但她既决定留这孩子下来,既要过明路,自然得先名正言顺地去拜会下长乐宫中的宓贵妃。
小童喜不自胜,忙不迭地出门嘱咐人安置备马了。
马车不太顺利地从公主府驶入了皇宫内城,最初,出门时后面跟了一堆小尾巴,裴其姝还以为是五皇子操心太甚,等一进中门,裴其姝却是一下子便反应过来了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