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不中用了,”待得五皇子退去,真宗皇帝抬手扶住了自己的腰,厌倦地闭了闭眼,冷声吩咐裴其姝道,“扶你父皇到前面去,把台子上的圣旨拿来展开……去给那边的砚台好好地磨个墨,会么?”
裴其姝心头狂掉,依着真宗皇帝一个指令一个行动地做完,待把研磨好的砚台轻轻地推到了真宗皇帝手边去,真宗皇帝提笔阴着脸沉思许久,待要下手时,却是直接颤抖着一大团黑墨滴下去……直接毁了一卷空白的圣旨。
那一瞬间,真宗皇帝盯着笔下的脏污墨迹,脸上的神色彻底阴鸷沉翳到了极致。
真宗皇帝实在是太难看了,裴其姝不敢多话,只默不作声地给再拿了一份全新干净地递过去,并且小心翼翼地提议道:“父皇,不如……传个行知堂的行走过来起草?”
真宗皇帝阴着脸沉默许久,并没有明确反对阻止的意思。
裴其姝便小心翼翼地用眼神暗示门边悉心候着的管洪去传了。
“老了,确实是不当用了,”人还没有过来,真宗皇帝却是突然一下子半点也等不得了,抬手狂躁地撕碎了案上还没动笔便先被脏污墨迹毁去的空白圣旨,直接指着裴其姝吩咐道,“你来吧,朕说着,你好好听着,替朕一字不差地写下来!”
裴其姝尴尬地笑了笑,不由焦急地开始绞尽脑汁琢磨着该如何不露痕迹地推辞了这一桩过去。
——她的字……那也总不能和“五皇子”的太相像了吧。
“你可别跟朕说你不会写字,”真宗皇帝不待裴其姝张嘴,直接寒声呵斥道,“你的字,自开蒙起,便是照着书圣王羲之的真迹摹的……临到今儿,你要是敢再推辞写不好,朕看你的手留着也没有多大用,干脆叫人折了去吧!”
“那也不是儿臣自己要用王羲之真迹的,是我……是太子非要送给儿臣的,”裴其姝撇了撇嘴,下意识甩锅道,“我当时年纪小,又认不出来那是书圣真品。”
提起这一遭,裴其姝就觉得这世道太他么离谱了。
比起左静然当初送给自己的那六幅山水名画都是名家真品,想起记忆里所有被掩埋的过往后,更让裴其姝震惊得多的事情出现了。
就比如其中之一,自己身为昭乐公主时,挂在书房里照着鬼画符似的临了好些年的那幅字帖,竟然是书圣真迹,真迹……
怎一个“壕”字了得。
“暴殄天物”这四个字,就是为一声不吭、非常顺手般,便给不好好练字的裴其姝置了新帖的东宫太子准备的。
也难怪后来的左静然与罗允等人,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裴其姝当时老神在在、无可无不可的随意态度,其实并不是默认他们那些投其所好的悉心奉承都是小意思,而是她压根就没认出来那竟然会是真品。
但要是裴其姝来说,她也是很郁闷的——谁又能想到,随便投个壶,一群人拿来作个花头凑兴的赌注,竟然会是价值千金的名家真作?
裴其姝一边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一边认命地老实奉旨,不敢再搞那许多自作聪明的小动作了,规规矩矩地提笔写下了大庄帝王圣旨约定俗成的一贯开头。
低着头正专心想着怎么把字写得尽量离自己原先差远些、字癖少些的裴其姝,并没有发现,她那段话后,真宗皇帝听罢,却是诡异地僵住了。
仿佛被按了静止符一般,半天没有顺出一口气来。
“太子,太子……”真宗皇帝低着头,喃喃重复几遍,猝然抬首,眸色狠厉,几番艰难抉择之后,断然作了最后的决议,冷声对着裴其姝呵斥道,“可从今以后,他便再不是太子了!”
裴其姝的右手一抖,愕然抬首,悬空落在圣旨上微末些点的狼毫笔尖,一时静静颤抖个不停。
裴其姝脑子一懵,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完了,东宫太子的身世秘辛,还是叫真宗皇帝给知道了……
第二反应是不对,如果真宗皇帝当真知道了,那方才和皇帝在一起的五皇子也绝对不会不知情,但以对方适才走出去的神色来看,好像又差了那么些意思。
“父,父皇,”裴其姝心惊胆战地小心翼翼探问道,“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真宗皇帝面无表情地审视了惊疑不定的裴其姝半晌,没有正面回答,只口吻漠然冷声道:“如果换是你哥在这里,就绝不会问朕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五皇子会二话不说,当即依着真宗皇帝,高高兴兴地把旨意写一个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终究是,”真宗皇帝摇头失望道,“……太过妇人之仁。”
可惜自己现在能选择的余地也不太多了,真宗皇帝怀着一股说不出的郁愤恨意如此想道。
——他们兄妹俩,一个太心急,另一个则太软弱……没有一个是真正完全合适的。
但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的,就更当不得大用了。
他还是舍不得太子的,可……真宗皇帝闭了闭眼,脑海里一时全是承乾宫里声嘶力竭的争吵大闹,撕扯下所有体面、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的怨毒攻讦。
还有郑皇后最后歇斯底里怒吼的那句:“你杀了我啊,你杀啊,我死了,那你这辈子,永永远远,都别再想知道,太子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郑皇后对真宗皇帝说:不错,他查的对,她确实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
她自闺中时心心念念的那个,放在心头,从来就没有变过。
那让真宗皇帝震怒、暴怒、怒不可遏。
但却也还并没有怒到跳脚、怒到失去理智、怒到脱离控制的地步。
但后面关于东宫太子身世的这一句,郑皇后用它做到了。
真宗皇帝平生最恨被人辖制,被人威胁,被人牵制。
他生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尊贵无匹。
后来更是做了那万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
但凡他想得到的,从来没有放手过。
他怎么能忍受被一个深宫愚妇给威胁辖制?他可是皇帝,这天底下最最至高无上的大庄皇帝!
所以——
“是么?”就为郑皇后这一句话,真宗皇帝掐紧了原本已经因为疲惫而微微松懈开的双手,面色发狠,眼神泛冷,一点一点收紧了手上的力气,漠然狠厉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朕不在乎。”
第117章 皇后薨 朕要你去杀了太子。
裴其姝在真宗皇帝森森目光的盯视下, 以一种近乎于麻木的状态一字一颤地完成了手下的那份圣旨。
而另一边,真宗皇帝阴翳着眼,一字一顿地吐露完藏于心中的旨意后, 也是面沉如水地静默了许久, 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半道赶回来的管洪拉着被传召来的行知堂行走江重一道跪在殿门边边上,明德殿中其余的宫人侍婢,早被有眼色的管洪远远地屏了出去。
殿内一时就只有四个人或轻或重的吐息声。
裴其姝怔怔地望着手下这份自己亲自写就的旨意, 半晌失神。
真宗皇帝也是同样的怔忪神游。
——废太子这个念头, 在真宗皇帝的脑海中闪现时, 不过才只有短短一瞬。
但很快便就此确定了下来。
既然弄不清楚,那不清楚就不清楚吧……皇室血脉、东宫储位,是绝不允许存有一丝一毫的含混糊弄的。
于是在乍闻背叛后极度暴怒的情绪下失手掐死了郑皇后之后, 真宗皇帝阴鸷着眼,沉着地理了理衣袖, 面无异色地出得殿门,越过一齐被撵到外面、完全不清楚个中内情的承乾宫宫人, 与边上一直默默垂手等待他吩咐的五皇子使了个眼色,起驾回了明德殿。
但等到当真屏退闲杂,提笔欲落时,真宗皇帝心头微滞,脑海中却一时又充满了万万千千东宫太子从小到大的各色剪影。
手下一踌躇,案上的空白谕旨就先污了。
真宗皇帝想,他是真的老了。
——人老了, 心也就开始变软了。
这要是换到他年轻时候, 郑氏贱妇敢如此轻贱侮辱于他,还哪里管什么东宫太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了……和郑家有关的所有人,真宗皇帝都恨不得亲手将其一一除去。
就像是擦去他人生中一个不愿意去承认的污点一样。
但想到无论如何果断坚定, 临到头来,真要动手下密旨时,真宗皇帝却又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他想,其实郑氏那贱人说得不错。
——搞不清楚东宫太子究竟是不是皇室血脉这一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比确定无疑地知道了东宫太子并非自己亲子,还要去折磨煎熬真宗皇帝的一件事。
因为查不清楚,真宗皇帝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眼睁睁地放任东宫太子一步一步坐稳储位、在他驾崩之后光明正大地登基为帝了。
但若是都当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最后却还是不能登基作皇帝……那于东宫太子而言,等待着他的,那便是除死之外,再无其他余地了。
真宗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江山社稷、祖宗血脉、皇室威严……于长远而论,终究是要比一个搞不清楚身世疑云的东宫太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