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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春 (阿酤)


  寻常的荣呈因哪里会这般没规矩地冲上来,刘嬷嬷愣了一下,勉强笑道:“是,都是江州彭泽湖里钓上来,连夜送到京城的,再新鲜不过。”
  “真香!”
  刘嬷嬷说这话的空当,荣呈因已端起盘子跑回到了圆桌边上,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就要吃。
  这实在不合规矩……
  如若今天来送东西的是旁人,那荣呈玉此时定会为他解围,可偏偏来的是皇后身边的嬷嬷。荣呈玉眉头一挑,荣呈因是缘何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他可还没忘。
  “阿因至今都还不怎么清醒,嬷嬷切莫见怪。”他说。
  刘嬷嬷脸色变了变,小心从袖中掏出一支钗子,双手奉上。
  “哪里敢怪三小姐。只是老奴这里,还有一支皇后娘娘吩咐的珍珠孔雀偏凤钗,要送给三小姐。”
  “送给我?”荣呈因边吃边回道。
  身边的红雨很有眼力地上前接过,送到荣呈因眼前。
  荣呈因好奇地把玩着它,好似全然忘记了谢恩。
  “咳。”荣呈玉拳头凑到嘴边上,轻咳了一声,道,“阿因病着,许多规矩都不记得了,皇后娘娘的心意,阿因收到了,嬷嬷若是不嫌弃,就请留下随便用一口饭再走吧?”
  “老奴还要赶着回去伺候皇后娘娘,就不打搅少爷小姐们用饭了。”
  刘嬷嬷看了眼荣家三兄妹,识相地告辞。
  荣呈玉笑着点点头,随手指了个身边的下人,吩咐道,“去送送嬷嬷。”
  闻言,刘嬷嬷身形一震。
  上回来的时候,荣呈玉还是恭恭敬敬亲自送自己出的门,这回她说要走,竟只随意指派了个下人来,这还是在大年夜,在她是为天家办事的情况下。
  荣家上下对皇后的态度,可见一斑。
  她深吸一口气,总算迈脚离了荣家饭厅。
  荣呈言在一旁看着,从头到尾没吭声,见人走了,这才忍不住问道:“咱们这么对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没事吗?”
  荣呈玉斜他一眼,难得地给他夹了块糖醋鱼,“吃你的。”
  凤钗玩够了的荣呈因,也开始重新提起筷子吃饭。
  这是大年夜,偌大的一张圆桌上,只坐了三兄妹,未免是有些萧条了。
  可谁知道,这其实已算是好的了。去年这个时候,坐在这张桌上的,只荣呈玉和荣呈言二人,那才叫是一点年味儿都没有。
  荣呈玉揉了揉酸痛的双眼,瞧了瞧吃着吃着又傻笑起来的荣呈因,还有越来越圆滚滚的荣呈言,心下颇多感慨。
  若是荣呈因没傻,明年这个时候,就又该是他和荣呈言二人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了。
  可如今她傻了,留在家中也未免不是件好事,荣呈玉乐观地想,多多少少,也是添了几分烟火气的。
  守岁的时候,荣呈玉给荣呈因和荣呈言都发了压岁钱,大红的荷包里塞了满满的铜钱和碎银,摇晃起来,听着声就很喜庆。
  子时一到,外头的烟花爆竹就开始震天响,荣呈因和荣呈言都瞪大了眼睛往天上瞅,直到自家门外也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两人才兴奋地叫嚷起来。
  这一闹又是闹了小半个时辰。
  荣呈因打着哈欠回屋,在红雨的照料下迷迷糊糊地就睡下了。
  可待红雨也歇下,外间逐渐没了声,于昏黄烛光下,荣呈因又睁开了眼。
  大晏习俗,除夕的晚上向来不灭灯。
  她放轻脚步,踮着脚从柜子上头拿出白日里那个包裹,小心地放在桌上拆开。
  包裹很软,似乎正如荣呈因所言,这里头装的是布料。
  她拆了一层,见里头还系着另一层的时候,心下惊了惊,继续拆开。
  可她没想到,拆了这一层,里头还有另一层。
  这不明摆着是在耍她吗?
  她皱了眉,继续拆,拆了整整五层,这才看见里头的东西。
  是一叠信。
  她数了数,共有十三封。
  这是谁的信?什么信?哪里来的信?为什么要交到她的手上?
  荣呈因移了蜡烛过来,仔细分辨上头的字迹。
  每一封信的外头都写了,阿因亲启。
  是父亲的字迹。
  这是给她的信?
  荣呈因大气不敢喘,捏着手里薄薄的信封,忽觉有些慌张。
  她在害怕什么?
  不,该害怕的人不是她,她从没有做错过什么,她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
  对,她不该害怕。
  她颤着手撕开信封。
  第一封信,写在她十岁生辰那年。
  父亲于信中说道,自觉公务繁忙,亏欠她许多,如今她既已入云家私塾学堂念书,就该收心收性,好好用功,日后也能不输大晏好儿郎。
  荣呈因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她的确是鸿鹄满志,整日大言不惭地说要比下二哥哥,做京中最有学问的女公子。
  父亲听了也从未责备她狂妄,只是笑看着她。
  想来那时,父亲对她的期望,应当很高吧。
  她继续拆开第二封信,写在她十一岁,第一次吵着要去苍南山的时候。
  ……
  更深露重,晚来夜寒。
  荣呈因拆到最后一封信时,外头已打响了五更的锣鼓。
  若是此时有人进来,那见到她必定是一副可怖模样。
  眼泪落了一晚上,看一封哭一阵,真正要算起来,哭的时候恐怕比看的时候都长。
  她擦擦早已干涸的泪痕,揉揉早已胀痛的眼角,开始读这最后一封信。
  最后这一封,应当是写于她十八岁那年,也就是,父亲去世的这一年。
  当时她已经与云照商议好了该何日回京,家中却突然传来了父亲过世的消息,说不震惊,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她年节回家的时候,父亲身子还康健的很,能纵马能上山,还能陪着她和荣呈言去京郊游玩,否则,她也不会放心地离开。
  可这才两个月不到的功夫,怎么人就没了呢?
  荣呈因的第一反应就是有蹊跷。
  京城那么大,盛都那么大,背地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还少吗?
  何况当时刚刚和兴二年,新帝即位不满一年,朝廷局势风云变幻,父亲猝然长辞,实在疑点颇多。
  于是在她得知消息当日,她便去寻了夫子,想与他请辞,回家吊唁并查清真相。
  谁知在夫子门外,她却听见了久未上山的陶珏与夫子的谈话。
  而两人谈话的内容,正是她那刚刚去世的父亲,荣安侯荣询。
  “荣询死了,这件事,你如何看?”
  荣呈因躲在屋门外,听着夫子问道。
  屋内寂静半晌,而后传来另一道男声,“死有余辜。”
  蹲在屋外的荣呈因不可置信地听着那道声音,那是陶珏,她不会听错,那样冰凉又毫无感情的音色,是陶珏。
  她握紧了拳头,久久不肯松开。
  他说,她的父亲是死有余辜!
  “新皇登基,总要有人牺牲。”平日里最是严厉不苟言笑的夫子轻叹了口气,“可这未免做的太过了些,呈因也还小……”
  陶珏不置可否,“十八,差不多了。”
  “你这样瞒着她,往后,又该如何见她?”
  此话过后,又是好一阵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荣呈因蹲地腿都麻了,才听到陶珏道,“我会带她去永安,再不入京。”
  呵,他还真是好样的。
  荣呈因捂着嘴,强忍住要哭泣的冲动,她怕惊动了屋里的人。
  可陶珏似乎还是发现她了。
  门被打开的前一瞬,她绕过后面的小道跑回了自己屋中。
  一路跑一路哭,山间清风刮在脸上,刺啦啦地疼。
  陶珏方才的话是何意?
  她的父亲没了,他不仅知晓内情,背地里议论着蹊跷,竟还敢说要带她去永安,再不入京这种话。
  明明年前拉着她的手,说喜欢的人是他,可现在他怎么能跟个旁观者一般,将一切都说的这样轻松,说的这样自然?
  死的可是她的父亲啊!
  她躲在屋中哭了好一会儿,冷静下来后,赶紧开始收拾包裹,准备下山回家。
  陶珏是在她下山的半道上截住的人。
  “你去哪?”他拉了她的手,明知故问。
  荣呈因咬牙,“去见那个死有余辜的人。”
  陶珏沉声,“果然是你。”
  “不然呢?”荣呈因丝毫没有偷听的愧疚感,反倒昂首反问,“陶珏,那是我父亲,你说,他怎么就是死有余辜,怎么就是罪有应得了?”
  “阿因,你冷静点。”
  “我冷静什么?!”荣呈因甩开他的手,“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与自己父亲不和,与自己兄弟不和,与所有人都不和?!”
  听到她说出这种话,陶珏多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荣呈因!”
  然而荣呈因此时正是激愤的时候,哪里会怕他生气。
  她用加倍的声音吼回去:“陶珏!”
  两个人互相瞪着,气势上谁也不肯输了去。
  终究还是荣呈因先道:“你知道真相,是不是?你现在若是肯告诉我,你就说,若是不肯,我就自己回去查!京中有刑部,有大理寺,有京兆尹,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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