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说的让人心酸,其实打燕珩要走这条路起,他就做好了被人戳脊梁骨的准备, 但此刻真正得到他人的理解,他还是由衷的欣慰,终于感觉到世上千难万难, 自己不是一个人独行了。
“可惜了, 现下时机不对,”萧阳道:“不然, 我定要与平思,还有沈虞一起大醉一场的。”
燕珩和沈虞相视一眼,两人都沉默了,萧阳说的对,现在没有时间回忆过往, 亦没有时间沉湎过。
燕珩已经习惯匆匆相聚,又匆匆分别,几人之中还是他先收拾好心情,问道:“怎么往这边来了?有船吗?”
沈虞颔首,指了指远处泊在浅滩处的船,道:“方才在山坡顶上,我们发现那条船飘到那儿就停住了,所以才冒险往渡口赶的。”
他说话的时候,霍骁已经跑过去查看情况,只见他跳进浅水中,突然愣了住,而后从船下捞出两具尸体。
“老四!老八!”
燕珩头皮发紧,背脊冒了一串冷汗,众人一起淌水而来,只见前一步派来踩点的两个兄弟已经死了,胸前血肉模糊。
燕珩能想象,这二人定是遇到了元皓的埋伏兵,明明深受重伤,还想把飘走的船拉回来。刚好那时,元皓在林中发动攻击,埋伏兵以为船肯定会飘走,这二人也肯定死了,所以放心撤退。
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从河岸的鹅卵石旁有一道血迹,一直延伸到大家脚下的浅水,黑夜里河水被鲜血染红,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
霍骁的那两个兄弟就这么爬到唯一的小船船身之下,身体相叠,手里紧紧拽着缰绳,阻止小船越飘越远。
霍骁跪在水里,抱着两个泡到发白的身体,痛哭流涕。
燕珩只感觉浑身都在颤抖,袖子下的双手條地握紧,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被这股压抑的怒火笼罩着,愤怒又悲哀。
明明敌人就在眼前,可偏偏什么都不能做。
这时,远处的密林深处有点点火影,茂竹提醒燕珩,燕珩唤了好几声殿下,萧阳放才从震惊中恢复神智,转过头来,在水光的反射下,只见萧阳的面色苍白,一道泪从眼中流下。
燕珩怔了怔,燕珩告诉他:“殿下,元皓的人要来了,快走吧。”
萧阳这时候脑子怕已经懵了,还是由沈虞拖着他上船,而后沈虞和霍骁一起跳上船去。
霍骁身形魁梧,他一上船,船身就剧烈摇摆,大大地往下一沉,这种箭舟虽然速度快,但体积很小,成年男子上去三个有些吃力。
燕珩让茂竹等人上前来,将搁浅的小船往深水推,身后的死侍纷纷踏着水花,双手并用,将国朝的希望抗在肩头,往光明的对岸送去。
越走水越深,燕珩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最后巢河之水淹到了腰部,沈虞道:“可以了,不必送了,你们快些撤吧。”
茂竹等人退下,沈虞看向燕珩,两人的手紧紧相握,冰凉的手传递着坚定的力量和希望,沈虞弯下身子,燕珩附耳过去,沈虞轻声:“平思,我知道你与慧颖是假,请帮我照顾好她,好么?请她再等等我,说不定,很快,我就能回去了。”
“……”
“平思?”沈虞没有得到回答,偏头瞧着燕珩,“怎么了?”
他感觉到不对劲,用手使劲晃了晃燕珩,“怎么了?是不是慧颖出了什么事?”
燕珩脑中嗡嗡直叫,眼睛光芒涣散,他从茂竹背后的包袱里捧出一个小瓷罐,他对沈虞说:“我把慧颖带来了,只是…我对不起你。”
是的,慧颖已经死了,死在东都本该最绿意盎然,百花盛开的夏天。燕珩将她火化,装在瓷罐里,他想过很多遍,如何告诉沈虞真相。
方才他一直没有提,心地还存侥幸地想,最好两个人都不要提,就让表妹活着吧。
活在沈虞的记忆里,活在她情郎的梦里,可沈虞方才那句话,将燕珩所有的心防全部击溃,他撒了太多的谎,骗了太多的人,此时此刻,他真的再也编不下去了,他真的很想坦诚一回。
“她死了。”燕珩流着泪对沈虞说,“自国破之后,她就罹患了抑郁之症,病入膏肓,她说她想坚强,却没办法坚强…等不到你娶她了…”
燕珩以为沈虞会大哭,亦或是奔溃,可当他说完之后,沈虞跳下船来,红着眼睛,拖下外套,平平整整地在船舷铺好,而后默默地从燕珩手中捧过那个小瓷罐,小心翼翼是,一点一点地将她包好,而后背在背上。
“沈虞…”
燕珩呢喃着,还想说什么。
“平思,不必说了。”沈虞抬起亮晶晶的眼眸,脸上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无限的平静。
他道:“我懂她,身处那样的污泥沼泽,死,反而是种解脱。只是…”
少年郎顿了顿,嘴角居然浮起一丝温柔的微笑,“只是,我现在没法下去陪她。”
“沈虞!”
燕珩低呼一句,紧张兮兮地望着他,沈虞抬手,轻拍了拍燕珩的手臂,道:“没事,在你我的约定还没完成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他们的约定,燕珩当然还记得,二人很年少的时候就说过,要夺回燕云十六州,保家卫国。
燕珩吞咽一口,平日口灿莲花的他,其实也没了话语。
就在这时,追击的马蹄声渐渐近了,茂竹催促,“要走了!”
燕珩让沈虞赶紧上船,沈虞这时却反问:“元皓在其他地方找不到我们,才会返回,我们就这么走了,你如何交差?”
“这你无须管,我自有办法。”燕珩道:“景帝看重我,还指着我平衡中原局势,元皓不敢动我。”
沈虞僵在原地不动,燕珩没有办法,他拿起沈虞的长、枪,拉着沈虞的手握住枪柄,尖锋抵在胸口。
“刺我一剑,”燕珩坦然地望着沈虞,定定道:“元皓就不会怀疑了。”
苦肉计纵然妙极,可试问沈虞此时如何下得了手。
一直沉默地霍骁哈了一声,跳下水来,将刀横在脖颈上,朗声道:“不死几个人,景国那群狗贼怎么能相信!”
众人大惊,上前来要夺下他的刀,霍骁闪开,猛地退后几步,刀锋愈发决绝,他看了一眼那两个死去的兄弟,他们静静地躺在河滩上。
霍骁勾起嘴角,大咧咧道:“我可以死,但不想这么寂寂无名的死。”
他扬了扬下巴,指着那两个兄弟,道:“老八,本名陈二柱,抚州陈县人,年二十八,福康四年参军,长平营伍长。”
此刻,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霍骁的身上,追兵在后,马蹄催急,竟像是给霍骁的话语应和了鼓点,恍惚间他好似变成了那舞台上,那戏文里的英雄。
只听他再道:“老四,本命张发财,幽州富县人,年五十三,靖康二年参军,长平营伍长。”
燕珩听到有人在低低抽泣,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霍骁说完后,笑道:“还有我,霍骁,京畿盘县人,年三十九,靖康十二年参军,长平营校尉。诸位!烦请务必记住我们的名字,待北伐成功,国朝光复,请为我们立一块碑。”
说罢刀口向内,贯穿胸口,血溅巢河,英雄长寂。
萧阳那一刻几乎想扑上去抢夺霍骁的刀,可还是晚了一步,整个人倒在水里,待他爬起来,燕珩这边又有两个极其年轻的死侍自杀而亡。
萧阳耳朵里灌了水,每个声音都模糊又清晰,那两个年轻人好似再说:“等战争结束了,求烧一把香,告诉我们一声。”
他没有办法,只能跪在水里,指天发誓,“我一定,我一定手刃仇人,为诸位将士报仇雪恨!”
沈虞的剑还抵在燕珩胸口,他亲眼看着鲜活的生命倒下,年纪轻轻身经百战的沈虞也发抖了。
“沈虞!”燕珩身子猛地往前一送,长、□□进胸口,沈虞大惊,下意识想要松开,燕珩却紧紧摁住了他的手。
“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只为做足这场戏,难道,难道你要功亏一篑吗?”燕珩如是说。
沈虞怔怔地望着脚下通红的巢河之中,悲愤万分,闭着眼睛将剑再次挤进皮肉几分。
燕珩痛不欲生,如遭凌迟一般,意识渐渐被抽离,最后的画面是他倒在巢河冰冷的水里,沈虞和萧阳驾船奔向对岸的郓城。
带着血腥的巢河之水拍打着燕珩的身体,这感觉不似前世那样激荡,反而很温和,燕珩心想,如果这会死了,也是值得的。
前世沈虞和梁王早逝,根本来不及渡江南下,而这次他终于扭转乾坤,此举定然能改变历史。
倘若此时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即便后世说他为叛贼、逆臣、,卖国贼,也都无所谓了,即便背负所有的误会与不解,也都无所谓了。只要他自己知道,他来过,挣扎过,战斗过,就无愧于心。
燕珩躺在水里,仍由河水流淌,将自己送往天边,他默默地想,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真的没有了吗?
猛地,燕珩感觉身旁扑通一声,有人跟着他跳进江淮之水里。
女子的衣裙氤氲漂浮,映出她如花般明丽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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