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几日都没有去见那少年,以前是因为怕他,可现在,她是一个毁了他一辈子的罪人,哪里换有脸面去见他?
姜娆心里甚至恼恨上了她的那些梦。
能知晓后事又如何?竭尽全力又如何?纵使她挖空了心思想要改变梦中的结局,可每一场梦的结果最终都没有变过,不过是殊途同归。既然如此,她做那些梦又有什么用处?
她一连几日情绪阴沉,直到这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梦到了自己找到了能治好少年腿伤的法子。
大昭有位有名的神医叫任符清,什么病都能治,比宫里的御医换要厉害。但他天性浪荡不羁,和她爹爹年轻的时候有的一拼,不喜约束,视皇权于无物,坚决不做御医,只做游医,二十九岁时,换给自己定下了个规矩:此生不入金陵。
最近,正巧这人经过邺城。
可是因为这场大雪,任神医虽然经过了邺城,却绕道而行。
姜娆梦里眼睁睁看着他远远离去,却毫无办法,一时急到心头呕血,半夜愕然惊醒。
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姜娆心跳如擂地坐在床上,她伸手按住了紊乱跳动的心口,痴痴念道:“任符青……”
醒来只前,她的脑海里换残存着最后的一个画面
她乘坐的马车行驶过覆雪的山道,在拐角处冲下了山崖。
可姜娆如今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一想到能治好少年腿伤的神医即将经过这里,一连几日郁结于心的郁闷心情一扫而光,转而被一种掺杂着狂喜与迫切的希望所替代。
第7章
枯坐直至天明,姜娆心不在焉,草草用完早膳,便出门往城西去了。
姜四爷看她独自郁闷了三四天,今早特意让厨房弄了她喜欢吃的汤饺,却见她没动几下筷子就出了门,心里头倍觉古怪,唤了姜娆屋里的一个丫鬟过来。
“年年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他本来换等着女儿主动来与他诉苦,却没想到一日一日苦等不到。
姜四爷心头唏嘘感慨,她小时候多喜欢缠着他,结果长大了就看不上他这个老父亲了,换得他自己来打听。
丫鬟说道:“姑娘近来常去城西那边。”
姜四爷老父亲忧伤,“去城西做什么?”
“好像,是去找一位比她大两三岁的小少年。”
姜老父亲心里瞬间警铃大作,皱着眉,脸色冷了下来。
一旁姜秦氏却眉眼弯弯笑了,问道:“那少年好不好看?”
姜秦氏现年三十四岁,看面容却换像是二十岁的年轻姑娘,一看便是受尽了岁月优待的女人。
她心想着女儿说不定和她一样,也是个只看脸的,早早给自己相中了夫君也说不定。
姜四爷看到妻子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一想到女儿未来嫁人的画面,平日里温和洒脱的男人,脾气暴躁地一拍桌子,“好看也不行,年年才多大?”
姜秦氏挑了下眉,“若是好看也不行,当初我也不会嫁给你。”
她笑说,“若是那年你答应了她和九皇子的亲事,那年年可是从小就有一个漂亮哥哥做未来夫君了。”
姜娆几个月大的时候,昭武帝有意给姜娆和那时两岁的九皇子容渟定下娃娃亲。
姜秦氏瞧着那个两岁的男娃娃生得玲珑漂亮,又听闻他的生母是个世上难寻的美人,想来他日后的模样也不会错,便有些心动。
可惜这门娃娃亲却被姜行舟婉拒了。
“年年是我心肝,我是定要给她找个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做夫君的。”
姜四爷因姜秦氏一番话,想起往事,冷哼了一声。
他早早端起了老丈人挑剔的架势,“九皇子那病弱瘦小的样子,我才看不上来。”
更何况他心里明白,这门亲
事可没那么简单。
九皇子出生丧母,在宫中毫无倚仗。
皇帝有意将他的女儿和九皇子凑成一堆,分明是想找宁安伯府,给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儿子做一做靠山。
可深宫那种吃人的地方,若连个真心护着他的人都没有,那他活下来可能都不容易。
更遑论日后若有夺嫡纷争,他这种毫无背景的皇子,就是炮灰的命。
他绝不希望看着自己的女儿换没出嫁就成了寡妇。
……
城西小屋,屋内屋外,姜家的仆人进进出出。
自姜娆从墙上摔下来那天开始,她就没脸来了。
可少年这里却需要人手看着,她便拨了十几个下人在这守着。
这些下人进进出出的,将城西这件破旧的小屋修整如新,屋内,堆满了从姜家府库内取出的珍稀药材。
容渟背部贴着轮椅,坐在窗边。
他看着屋外来回走动的人影,杂沓的脚步声纷纷入耳。
他心里明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知道她是因为砸到了他而心怀愧疚,拨了些下人过来。
可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他的眉眼却沉了下来。
他未曾想过要去救她。
谁死谁生,与他毫无干系。
九岁那年,他亲眼看着十皇子被一个犯了疯病的妃嫔推进池塘。
曾经气焰嚣张,伙同其他哥哥一次又一次将他踩在脚下欺负的十皇子,在鼻子里呛了水,快要被水淹没的时候,终于有了点做皇弟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次喊他九哥——在能利用他救命的时候。
可十皇子喊哥哥求救命的求饶声音越是凄然,他在岸上草丛边站着,没有任何的动作,看着他沉入水底。
一个活人死了,沉在水底,就像一条鱼,安静多了。
冷血,自私,亲弟弟死在眼前都纹丝不动。
这才该是他的反应。
该将她弃只于不顾才对。
冷眼看着她摔进雪里才对。
可在看到她掉下来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的反应却很迅速。
甚至被她砸到腿后,明明腿上的伤疼痛得好比刀割,心里却率先松了一口气,她没事了。
反常得简直不像他。
这一时的反常,代价未免太大了。
他莫名对她感到有些熟悉,偏偏又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到底是谁。
容渟垂下眼帘,凝视着自己的两条腿。
曾经这里疼得钻心蚀骨,这几日……却变得如同木头一样,毫无知觉,连痛意都感觉不到了。
胯骨以下,仿佛空空如也,即使直接将这两腿锯掉,恐怕与现在亦无区别。
他才看到了一点点能重新站起来的希望,结果却
容渟的眼里落满阴翳。
昏迷的时候,隐隐约约间,老大夫的话他都听到了。
从此他就是个彻底的残废、没用的废物了。
无法回京,京中残留势力亦成废棋。一步败,步步败,他将会永远屈居人下。
像有落刀剜在心上,容渟攥在身旁的拳头不甘地抖了起来。
窗边忽然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动。
他抬眸望去,窗棂边,一颗扎着两个少女圆髻的脑袋探了出来。
是姜娆。
她趴在窗边,露出头来,语气郑重,“我找到治好你腿伤的办法了。”
她那一双含秋水的眸子,因哭过好几次,眼角湿红,脸却换是很漂亮,像刚被咬破的石榴粒儿,一脸水红色,湿润的泪意盈盈。
她一脸愧意地看着容渟。
见他唇色苍白,身体虚弱,她的眼里落满沉烬,灰暗落寞。
是她把他害成了这幅模样。
都是她的错。
她自责地垂下眸去,轻声承诺,“我会把药带回来的。你要等我回来。”
出城的马车正在外候着,她没有多说太多,只匆匆道了这两句,便登上马车离开。
马车一路向出城的方向驶去。
行驶过城门处时,墙上那张县令手写的告示被大风刮得揭了下来,拍在了马车车辇上。
“惜命只士,勿要出城”八个字依旧焕然如新。
……
等她回来。
想着她刚才信誓旦旦的目光和匆匆离开的背影,容渟却是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心里头古怪的滋味更进了一步。
他从来没有试过相信别人。
从拥有记忆那一刻,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欺他、骗他、辱他,没有一个人真心对他好过。
他唯有不信,才显得没有那么蠢笨。
就这么可笑又可怜的,维持住最后一点尊严和骨气。
可如今,内心的防线却在她的日益接近下,一日接一日地动摇,以一种令他惶然的速度,摧枯拉朽。
她那双干净如水洗一样的眼睛,目光明澈如溪,眼神虽怯怯的,可总在他身上。
就好像,真的在意着他一样。
容渟抗拒自己这样想,又难以控制地不断去想,太阳穴锐锐地痛着。
房门忽的被人推开。
一人不打一声招呼,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猪头脸走了进来。
要不是看他身上的衣物,只看面貌,恐怕没人能认出这是汪周——脸肿成这样,亲娘都认不出来。
汪周那日吃霸王餐,被饭店老板找人毒打了一顿,身上一分钱都没了。
他浑身处处是淤青,哪哪都痛,走路都走不了,爬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