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他只觉得尴尬不已,面对平日的僚属,他虚应地干笑两声,道,“诸君见谅……是某管教不严,令稚子乱跑到此。”
诸君自然没有怪什么,但是震惊倒是很震惊。能亲眼见到房相管教自家的儿子,这场面实在是百年一遇,说是猎奇也不为过。毕竟平日见惯了他严苛的一面,这般姿态,还很是少见的。
“无妨!无妨!” 属僚们纷纷抬袖回应,巴不得再多看会儿。
房相如不好带着孩子去内禁找乳娘去,可又放心将他交给内侍带走,迟疑片刻,只得将他留在身边,想着等忙完之后亲自带他回去。
再次和众人致歉几句后,房相如坐在案几前翻看起没处理完的政务,不亏就在他旁边的青垫上坐着玩。
孩子还小,贪玩的年纪。这中书省是办公的地方,哪有什么玩具可玩。房相如找了半天,也没找出来有什么可以叫他打发时间的玩意。只得从书阁底下拿出一叠废弃的白麻纸给他玩。
不亏倒也自得其乐,很是像漱鸢一样,心态很好。一个人拿着一叠纸,玩得很是投入,撕撕扯扯,叠叠团团,也能安静地坐一会儿。
房相如在这边写几笔字,忍不住侧头看看他,确认他安好,这才继续埋头写起来。
可下头的人就有些坐不住了,纷纷抬眼瞧着房相的儿子,像是没见过孩子似的,将不亏的举动看个十足十,只要他有什么稚子可爱小动作,便引得众人一会儿交头接耳,一会儿忍俊不禁,弄得今日的中书省气氛格外欢快些。
有侍郎拿着文书到房相那过目,房相如接过来后快速看了一遍,点点头道,“甚好。只是修堤坝之事……”
还没说完,房相如忽然觉得袖角被扯了扯,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不亏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手扬了扬那破纸条,笑道,“阿耶,这个送你……”
房相如看了一眼,没作答,继续伸出手指点了点那文书上的提议,道,“……堤坝之事工部那边从前提过,最好提前进行……”
“阿耶……这个送你。” 不亏很执着,又扬声说了一句,伸个小胳膊,努力地想把那纸条放到房相如的案几上。
房相如快要难以顾及,颔首温声冲下头回应了一句,“好。好。不亏先去那边玩啊……” 随后立即回头看回文书,严肃道,“这里的内容,君还要再改一改……”
说完,只听那头没回应。房相如一皱眉,抬眼看向侍郎,只见他正瞧着不亏笑着,而不亏也冲他孩子气地咧嘴。
房相如很是尴尬,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提醒,那侍郎听见后一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抬袖躬身,小声道,“房相!属下知错……”
中书令很无奈,摆了摆手,又将方才的提议重复了一遍,再三确认后,才叫侍郎拿下去改正。
他斜眼看了下不亏,不禁叹气。这孩子简直是他的克星,在家中抢了他的公主,在朝堂上又叫他的属僚走神的听不进去话。
日影渐移,好不容易熬到了结束,房相如先是叫内侍去内禁转告乳娘一声,然后自己则直接带着不亏出宫回家去了。
孩子还小,走不了太远的路。房相如叫他一路走出中朝和外朝后,出了宫门才将他抱起来。
这感觉真的很奇妙。软软的稚子,抱在怀里还有些不安分,他掂了掂,好像比从前沉了些。
孩子虽然调皮,可其实还算懂事知礼。即便是在刚才中书省里,也没有乱闹乱跑,这一点,房相如还是颇为欣慰的。
“宫里好玩吗?”房相如瞧着不亏的眉眼,不由得失笑,对着这么一张如此像自己的脸,若想生气发火,真的有些难。
不亏伸手指了指远处,笑道,“好玩一一有花,小泥车一一”
房相如听后,不禁嘴角浅扬,却道,“贪玩。和你阿娘一样。”
不亏很聪明,虽然话还说不利索,可都听得懂,揽着房相如的脖子认真道,“不亏,是要听阿耶话的。”
房相如心里微动,眼睫垂了一下,逗他道,“谁教你的。”
“阿娘说,要不亏听阿耶话的。”稚子稚言,却很是纯致,“阿娘说,没有阿耶就没有阿娘,所以,要不亏以后多多听阿耶的话。”
房相如听后忽然心里一暖,眼中映着的斜阳仿佛也变得灿烂起来。多么奇妙的感觉,她,孩子,一个家。从前总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很远,甚至没什么好在意的,可如今真的拥有了,才发现现在的自己是如此喜悦满足,仿佛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的圆满了。
房相如拍了拍孩子的头,喃喃道,“以后阿耶老了,不亏也要保护阿娘,知道吗?”
不亏握着手点点头,努力道,“不亏知道。”
房相如笑了笑,带着他朝公主府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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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唐朝不许吃牛肉和马肉。一口牛肉,两年牢饭。王公贵族有馋牛肉的,吃牛犊,并且打擦边球,说牛犊非牛。水炼犊就是这样一道菜,乳牛汤羹。唐朝保护耕牛,重农,后期得到了回报一一耕牛数量之多让粮食收成很不错,粮仓充足得很。律法出自《唐律疏议》。
第85章 番外3
《玳瑁绳珠》(前世)
能在禁中的回廊处碰上宰相, 是公主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大华虽然国风开放,可对于男女之间需要避讳之处,还是有规定的。大明宫的内禁属于后宫, 外男未经允许不得私自入内。
宰相此时出现在这里, 想来定是受了陛下召见, 得以入禁中议政。不然, 若想在此地和宰相偶遇,是一件极其难得的事。
“公主, 房相在前头呢。奴要扶您从旁边绕过去吗?”伴驾的宫人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了一句。
永阳公主是陛下最珍视的女儿,因此, 在身边侍奉的内侍和宫人,无不仔细谨慎, 生怕惹起了这位妍丽却骄纵的贵主的脾气。
公主立在曲折的回廊这头, 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一向清傲的目光漫看向不远处宰相的背影,居然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今日朝中有什么要事么?宰相为何入内禁了?” 公主清冷地问了一句, 语气依旧是毫无温度的。
宫人答,“回公主,听闻圣人召房相与中书侍郎入禁中是为了商量修订律法的事情,具体旁的, 奴也不清楚了。”
公主和宰相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公主也不太喜欢这位宰相——这些是漱鸢身边的人大概猜出来的事。如若不然, 为何每次公主与房相碰上的时候,这两人总是冷冷淡淡的,也不多说什么话,擦肩而过,然后就此别过。
宫人自以为体会到了公主的意思, 殷切地低声垂首道,“这条路远,公主若是累了,奴可以扶公主从那头的小路回宣徽殿。”
“不必了……” 公主漫不经心地喃喃了一句,话语的尾音有些落寞的意味,细细地飘散在风中,然后不闻其声。
她只是依旧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宰相红色朝服的宽广的背,和那个触及不到的萧萧身影,然后,一如梦境中那样,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过头来看她的人。
漱鸢有一丝窃喜,她心底的秘密隐藏得很好,就连近身陪伴的宫人都看不出来什么,甚至误以为她很讨厌宰相——然而恰恰相反,她对他的爱恋深深埋在矜傲的外表之下,大概世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对此,公主感到心酸,又觉得松了口气——这是如此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至少,她不会为这份对宰相的暗恋心情而丢了脸面。
公主端庄地站在那,宛如一朵静静盛放的牡丹,不曾想过爱恋的人将它采摘走,现在,只要她远远地见了他一眼,便觉得心中生出欢喜。
她曾经想,大概自己这样是没救了。简直太丢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对宰相生出这般难解的心思,对他的眷恋之情更是日益加重,又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希望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又害怕他的拒绝。
所以,为了保全脸面,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收敛了那份爱意,然后在每一次和他碰面的时候,她都会故意微微昂起下颌,面对他的旋身行礼,她选择轻描淡写地轻轻应声而过。
或许,在宰相的眼里,她是个骄纵轻礼的人吧。
漱鸢有些遗憾,其实她也想停下脚步,像旁人那般很自然地问候他一句,“房相安好?”。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上了,当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的时候,总是会碰撞上他深沉探究的眼眸,那一刻,她呼吸困难,像是离开了水面的锦鲤似的,只想转身逃回池中——最终,所有准备好的言语又都化为沉默,结为冰霜。
所以,与其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还不如这样在他的身后,肆无忌惮又随心所欲地瞧他。
宰相今日带着梁冠,比平日的幞头显得更加挺拔英气,尤其是那腰身间的一条束带,恰如其分地将他的身子划分出美好的比例,看了不禁引人遐想,如果环手抱住宰相的腰,会是怎样的感觉?
或许,他会很生气吧?又或者,他会吓一跳,然后严着脸,指责她作为公主而犯下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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