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夕与之对视,分明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讥诮。听太医说,君辙身患绝症,命不久矣。本是同根兄弟,可萧砚夕对这个弟弟没有一分情分,自然没有多少感伤。只是一想到他是太上皇费尽心机藏起来、加以保护的孩子,心中几分讥嘲,几分怜惜。
不像自己,君辙才是太上皇的掌中骄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有几人能够承受得住......
也不嫌地上脏,萧砚夕盘腿坐在矮几前的蒲团上,昂贵的衣料垂在地上,“上酒。”
宋屹安愣了下,随即吩咐狱卒去拿酒。
君辙眨着狐狸眼,勾唇道:“陛下要送我上路?”
萧砚夕没回答,待酒水端上桌,亲自给两人斟满,“陪朕喝一碗。”
“陛下看着我,还有这等雅兴?”
“喝是不喝?”
“喝!”君辙坐起身,撸起袖子坐在萧砚夕对面,“我向来只喝烈酒。”
萧砚夕看向狱卒,“烈吗?”
狱卒躬身,“小的这就给陛下换来烈酒。”
“不必了。”君辙一摆手,拿起满酒的碗,一饮而尽。他重重放下碗,“再来!”
萧砚夕共为他斟了九碗,自己却滴酒未进。
君辙打个酒嗝,抹把嘴,抛去平日里刻意维持的稳重,恣意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与你一块饮酒。”
他改了敬称。
萧砚夕没在意,又为他倒满酒,“你说你活过一世,那为何不好好珍惜,还要硬闯宫阙,打扰他人安宁,自己也没落着好?”
“因为我不甘心啊。”君辙衔着酒碗,狐眸盈亮,“两世皆短命,何不放肆一回,万一......”
君辙眼眶酸涩,“万一能博得美人笑呢。”
萧砚夕眸光一凛,旋即收起情绪,问道:“朕听太医说了你的情况,觉得怎么样?”
“什么觉得怎么样?成为阶下囚吗?”君辙装着糊涂,故意打岔,“牢里除了闷,还有蟑螂、老鼠,其余还好,没什么好难过的。”
“朕指的是你的身体状况。”
君辙盯着碗中清冽的酒水,自嘲道:“又没得选,你就偷着乐吧,假若我身体康健,定然会让你寝食难安。”
“为何要与朕对着干?”
“上一辈,你听信谣言,割了我的脚筋啊。”君辙勾唇,“我不该恨你,报复你吗?”
“若是如你所言,你纠缠朕的妃子,使她和孩子陷入风口浪尖,朕不该罚你?”
“我和淑妃是两情相悦。”
萧砚夕语气平平,“除非淑妃傻了,否则,绝不会看上你。”
“......”
萧砚夕瞥他一眼,“难过了?”
“没有。”
“不难过,为何红了眼眶?”
“醉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萧砚夕递出锦帕,语气很淡,“拿着。”
君辙挡开他伸过来的手,“用不着。”
“拿着吧。”萧砚夕定眸看他,“待会儿用得上。”
君辙双肘杵在桌面上,笑问:“何意啊?”
萧砚夕道:“闵氏病危,想见你。”
话落,前一息还玩世不恭的男子,僵住了表情。
*
萧砚夕从牢中走出来,心情有些复杂,但并不忧伤,也没有放松对闵氏母子的警惕。
不过,世间很多恩怨,会随着逝者已矣。对闵氏的怨,不算深,却伴随整个童年。或许,童年的不快乐,是闵氏造成的。又或许,是太上皇造成的。亦或许,是自己系上的心结,与他人无关。
但不管怎样,都已经成为过去。假若闵氏真的病重,他也不会一直揪着过去不放。若是骗他……
萧砚夕看着黑夜,陷入沉思。
早朝后,萧砚夕无心处理奏折,脑海里都是君辙离宫前说的话。
君辙说,前世,手握兵权的诸侯王中,除了鲁王,还有两人不服朝廷,想要拥兵自立。可这两人,目前没有表露出丝毫的野心。君辙的话可信否,还要进一步核查。
萧砚夕合上奏折,换上便衣,出宫去往掌珠的住处。
前半晌,日光暖融,掌珠正抱着崽崽在屋外晒太阳。看见来人,不免惊讶,他是不是来得太勤了?
崽崽瞧见父亲,咧嘴就笑,“嘿——”
掌珠站着不动。
崽崽皱起小眉头,“唔唔”两声,有点着急,小短腿不停捯饬,想要下地。
七个月的小屁孩,还不会走呢,走路的欲.望倒是越来越浓。
掌珠把他放在地上,试着松开他,眼里充满期待。
没了支撑,崽崽晃悠两下,啪叽坐在地上。
没等掌珠伸手,门口的男人大步上前,一把捞起崽子,扛在肩头,“乖宝,我是谁?”
崽崽抱着萧砚夕的头,吐泡泡,“爹。”
萧砚夕欣喜,驱散了一些心头的霾,扛着崽崽在院子里玩。
庭院中时不时响起父子俩的笑声。
一个低醇如酒,悦耳动听。一个清透如泉,纯净无暇。
掌珠站在石榴树旁,默默看着父子俩,心里说不上是何感受。
半晌,萧砚夕单手抱娃走过来,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倾身一吻,吻在她眉心。恰逢日光射来,为一家人镀上暖芒。
掌珠杏眸微动,推他一下。
萧砚夕顺势松开人,抱着困顿的崽崽进了屋。等崽崽睡着,萧砚夕转身抱住女人。
掌珠一愣,再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
萧砚夕紧紧抱着她,“别动,让朕解解乏。”
听声音,他是真的累了。掌珠僵着不动,“怎么了?”
“闵氏病危,萧君辙病矣。”萧砚夕阖上眼帘,心中叹息。
掌珠拢眉,前世,萧君辙逝于她之前,而那时,闵氏并没有病象。可前世与今生,的确有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闵氏母子命运的变数,也许也跟着发生了改变。
残阳如血,细雪纷飞。
萧砚夕带着太后和掌珠,站在陈记雅肆的密室里,表情凝重。
密室的塌上,闵氏吐了几口血,性命垂危,紧紧握着萧荆的手,泪眼婆娑。
这个从青葱岁月,护她一路成长的男人,已经鬓发染白。
他说,韶华不再,他对她的真心从未变过。可真心,却换不来她的母仪天下,以及他退位后,儿子的君临天下!
为帝者的真心,掺杂了太多现实,总归无法比拟风月话本里海枯石烂的爱吧。
闵氏费力坐起身,前倾抱住昔日的君主,“老爷,答应我三件事,好吗?”
“好。”萧荆紧紧搂着她,二话没说,答应了她。
闵氏又吐出一口血,吐在萧荆的衣襟上,话语断断续续,“第一件事,我为你今生妾,来世,让我做你的妻子。”
萧荆扣住她的后脑勺,“傻瓜,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妻子。”
闻言,一旁的太后本就淡漠的表情,变得更为肃穆。
闵氏哽咽:“在老爷眼里,我美吗?”
“美,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闵氏闭眼,流出两行泪,提出第二个要求,“那就让我一直美下去吧,我不要变成骨灰。待我死后,将我放在竹筏上,顺水而去。”
萧荆颤抖着嘴皮,将她抱得更紧,“好。”
闵氏捧起萧荆的脸,当着众人的面,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第三件事,我想单独说给辙儿,老爷能带他们先出去吗?”
萧荆慢慢松开她,点点头,起身看向萧砚夕,用目光询问。
萧砚夕审视闵氏一眼,起了一丝怀疑。碍于萧荆的颜面,摆摆手,众人一同离开。
屋里只剩下闵氏和萧君辙。
闵氏睁开迷离的双眼,握紧儿子的手,“辙儿,快走。”
萧君辙拧眉。
闵氏苍白着脸,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包袱,塞给他,“这里有假的路引,能让你顺利出城,出城后,一路向东,去茺州找你舅爷爷。”
萧君辙的舅爷爷,曾是鲁王的旧部,在茺州卫所里权威极高。鲁王被捕后,消失了影踪。
萧君辙惨笑,已无力也无心,去做无意义的事,“娘,儿子不想逃。”
闵氏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磨牙道:“你要在牢中度过余生吗?!”
“娘放心。”萧君辙尽力稳住闵氏的情绪,“儿子看得出,陛下外表冷漠,但还是看重亲情的。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放我离开。”
“他是太后的儿子,怎么可能放你离开!”
萧君辙扯下唇 ,“他会的。”
“他不会,他自幼什么性格,我比你清楚。”
闵氏躺在榻上,深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你跟娘说说,到底为何不想走?是为了那个女人吗?”
“不是。”萧君辙本不想把自己的病情告诉母亲,但是,如不告知,母亲不会善罢甘休。
他调整好情绪,握住母亲的手,慢慢道:“儿子与您一样,患了不治之症。”
几日后,闵氏病逝。依照她生前所说,萧荆将她放在铺满鲜花的竹筏上,送入长河。
萧砚夕和掌珠穿着素白衣裳,陪在萧荆身边,静静看着竹筏漂流而下。
萧荆一直缄默,像苍老了十载。
直到看不见竹筏,萧砚夕转眸,寻找太后的身影。眼中没有太大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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