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许久,周楚凝脚步轻快地进得门来,见周元娘已经起来,脸上的笑意却是收了收,过了两息才重新笑道:“姐姐什么时候起来的?方才陈大哥过来了,我看他独坐无聊,你又还睡着,就陪着他吃了点东西——眼下时辰不早,咱们要快些才是,免得出发太晚,要误了时辰。”
周元娘原本想要问话,看着妹妹这嬉皮笑脸的样子,那话也再问不出来,只好等人走了,才转头同身边正在给自己梳妆的丫头道:“昨晚你们都睡在哪里?”
那丫头老实回道:“周姑娘说郡主睡眠浅,不习惯外头有人,便叫我们都去偏厢歇了,这一处只有郡主同周姑娘两个。”
周元娘便道:“楚凝平日里也觉少,今晚你便来我这里值夜吧,睡在外厢就是,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你。”
她吩咐完毕,又向另一人道:“方才我听得陈禁卫的声音,你去看看是不是外头来人催了?”
那人出去不多时就回得来,道:“陈禁卫方才过来了,周姑娘正去相送。”
周元娘点了点头,又问道:“昨日禁卫军们都驻扎在哪里,你晓不晓得的?”
那丫头哪里晓得,只好去寻了同行的黄门来问,对方也是半点不知。
周元娘虽然支使得动手下,下头一个两个却不是瞎子、就是聋子,不中用得很,无奈之余,又有些烦躁,等到重新上路时,晓得当着众人的面,不能把陈坚白叫过来问话,只好暂且忍着。
***
众人走了七八日,因各怀心思,越发拖拉起来,比起预计的进度还要慢上许多。
禁军这一边八个人禁卫长抢了几回,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分为了三派,彼此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礼部送嫁的官员并护卫队看到这边情况,虽然不敢催,当头那一个却是十分焦躁。
出嫁、迎亲都有吉时,尤其这又是奉旨和亲,攸关两族,钦天监占了好几个日子时辰出来,若是误了事,将来出得什么纷争,被人将责任归过来,谁人都担不起。
那送嫁官姓吕,单名一个铤字,在礼部当中本来也不是什么排得上名号的,是以才会被打发过来送亲。
他一副文弱身板,看着禁卫们争了几次,好容易攒的一点锐气都被磨干净了,又是急,却又不知当要如何是好,左看右看,找不到入手之处,却是寻到了黄门官孟德维头上。
孟德维是在宫中混出来的,比起礼部的官员更要滑溜几分,听得吕铤来问,只晓得摆手,道:“陛下虽然着我随行,却是特地嘱咐过要听从诸位官人行事,不可擅作主张,我一个黄门官,见识浅,学问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事。”
吕铤自然看出来这没种的是要躲,此时也顾不得旁的,忙道:“今次耽搁这许久,要是误了时辰,不但我这一处不好交代,难道孟都知就不怕被天子垂问?”
孟德维无根无后,无家无室,今次又是去的龟兹、高昌,早知这一回多半有命走,没命回,说句老实话,全不带怕的。
况且走得越快,到回纥就越早,去龟兹也越早。他巴不得在大魏多留些时日,最好永远到不得地方——哪有人上赶着去吃苦卖命的?
不过吕铤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还要同行一路,对方又是保宁郡主的送嫁官,不少地方还要仪仗,孟德维滑溜惯了,不可能全然不理。
另又有距离京城太近,消息往来容易,要是天子在宫中听得什么音讯,发起怒来,着实不好处置。
孟德维想了想,暗怀鬼胎地道:“我虽是没有法子,同行的裴官人却未必没有办法,你若说得动,不如看看他肯不肯帮忙……”
裴继安进京虽然只有半载,酿酒坊、隔槽坊两处地方,已是叫他在官场上有了些名声。
吕铤隐隐约约也听过些风声,却觉得一个管酿酒事的,又不曾在军营里历练过,未必说得上话,此时被孟德维指点,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同孟德维一道找上门去。
裴继安听得吕铤来意,边上又有孟德维敲边鼓,也不答应,也不拒绝,只道:“厢军虽是做护送,可几位禁卫官其实另有差遣,均是领了圣命出来的,我只是作为引领,不好强出头说话。”
孟德维忙道:“也不是要裴官人强去出头,只是此刻走得太慢,怕是要误了吉时,还请牵头一番,叫诸位禁卫官商量出个章程来,虽不至于分出个头领,到底有个章法才是。”
吕铤也诺诺连声,发自肺腑地求了几句。
裴继安推辞几回,最后才勉强应了,又道:“我只帮着搭个头,至于他们肯不肯听,却不敢作保。”
吕铤见得有人出头,大喜过望,哪里还有二话,忙谢了又谢。
因上点兵、要饷之事,几个禁卫官或多或少都觉得自己亏欠了裴继安几分,又兼他一路上并无半句意见,此时一开口,人人都给面子,竟是全数来齐了,见得孟德维并吕铤也在,有人便问道:“裴官人叫我等过来,是有什么要时?”
裴继安原就说自己只做个牵头,此刻言出必行,把位子让给了吕铤,道:“我等出京半旬,却不曾得出京畿,今次原为保宁郡主和亲,十分讲究日子时辰,后头差事也着急得很,早间吕官人同孟都知特地过来,因怕误了时候,便请诸位商议一回。”
他开了个场,吕铤连忙接上,道:“我与诸位领命为保宁郡主送嫁,按着钦天监安排,此时当要到得河中才是,当下已是晚了许多,还请列位以差遣为重,莫要耽搁了大事!”
边上有个禁卫官听他言辞恳切说完,确实凉凉地插话道:“那依吕官人意思,当要如何办才好?”
吕铤难得有了个说话的机会,忙把自己原本做好的安排摆了出来,道:“诸位官人手下皆有兵卒,今次行动迟缓,多是因为路途之中不成队列,又有歇脚、饮食杂乱无章,依我之见,不如轮流去前头排布,今日一队先去同当地衙门商议妥当,再安营扎寨,准备食水,后头人到得地方,立时就能休息,行路之时,最好也要有个队列,譬如谁人走前,谁人走后……”
他盘算得倒是挺好,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问道:“列什么队列?那依吕官人之言,当要谁人走先,谁人走后?去得前头排布,去哪里领粮谷银钱采买?要是食水不够,如何责罚?”
这人问完,又有人冷声接上问道:“我手下的兵只做正经事,却不是拿去做什么采买的,准备食水这等伙头工事,却不要来找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个个都有意见,另还有人十分不耐地对吕铤道:“吕官人既是怕误了时辰,又想得如此周全,左右你手头也有数百兵丁,不如就叫他们专管提前安营扎寨、饮食热水之事罢!”
竟是轻轻松松,把这皮球又踢了回去。
吕铤面色发灰,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旁人便冷声道:“叫我手下兵丁去就使得,叫你的去就使不得?难道你姓吕的生了两张口,就比旁人尊贵些?”
吕铤连忙出声辩解,见得无人理会自己,只好转过头,无助地看着孟德维,又看裴继安。
孟德维先望地,再望天,眼神游得比鱼儿还要欢畅,可就是不肯同他眼神相触。
第347章 酸木瓜
吕铤还待要说话,只是声音才出嗓子,就被边上两个正在争执的禁卫压了下去,满堂之中,没有一个人来管他说的是什么。
他又是羞臊,又是窘迫,因孟德维半点不肯理会,只得十分无措地转头看向裴继安,觉得实在可怜到了极致——自家只是想叫众人略快三分,早没有了争权的心思,更不敢颐指气使,然而已经这般低三下四,为什么还是被如此无视?
明明按道理作为送嫁官,应当是个头领,能指使一应禁卫与兵卒才对。
裴继安站在一旁,看着堂中形势变化,等到众人吵得有些疲惫,声音渐歇时,却是忽然开口道:“诸位官人虽是各有所想,然则总当得求同存异,今次出来已经十来天,路程快慢暂且不说,饮食、驻扎总无定数,十天八天还好,日子长了,实在辛苦——纵然已近春时,到底还寒凉得很,我等随行带的药材也不多,大夫也只有一个而已,数日以来,已经病了不少,再这般下去……”
场中的禁卫官大半都是上过战场的,不用他把话说全,已是不约而同地将一颗心吊了起来。
春日本来就容易生瘟疫,这一行又是向西,自前朝到今朝,早有七八百载没有再对高昌、龟兹动武,只零星有些行商往来,这些年因路途遥远,危险重重,通行也少了许多,致使他们压根不晓得路上会遇得什么,只知道依史书所载,从前过去的中院人里水土不服者甚众。
本就是长途跋涉,路途艰辛,一旦行军时多人得病,一生二,二生三,三三生万,万万不息,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裴继安话刚说完,屋子里顿时就安静下来,人人抬头看向他。
吕铤又是尴尬,又是羡慕,另还莫名其妙得很。
他一直都站在旁边,离得甚近,把裴继安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曾落下,只觉得对方所说,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也不见得蕴含了多少真知灼见,而自己方才所言,也是一般入情入理,为什么众人俱都不理会他,可这裴继安一开口,却个个做一番洗耳恭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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