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年纪小,生得又好,再兼她很懂如何说话,被问到的人也不会怎么防备,只以为是个家养的小姑娘问个稀奇,多半都愿意多回几句,数日下来,倒被她摸出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来。
裴继安新进司酒监,家中又不好使人去问去看,连送饭送衣衫都不怎么便宜,好在他一惯自己一个人就能样样打点得妥妥当当,沈念禾同郑氏倒不是特别担心。
两人熟悉了几日京城街巷,这天下午回得潘楼街,却见门口拴着一辆马车,进得宅子,门房就上来回话道:“有个姓郭的姑娘午间过来,说是沈姑娘旧识,今日路过,顺来拜访,眼下坐在里头喝茶……”
沈念禾听得姓郭,又是个姑娘,顿时明白来人多半是郭东娘。
果然进得里头,还未到偏厅,就见郭东娘站在门口的回廊外头,正择了块大石头站在上头,垫脚看着屋顶
她听得动静,这才转过头来,见是郑氏同沈念禾,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连忙跳得下来,又把衣服整了整,上前跟郑氏问礼。
两边打了个招呼,又问了几句路上事,郑氏便笑着道:“我还有事,你们两个自家玩。”
她这边一走,郭东娘面上腾地一下就红了起来,转头同沈念禾道:“早晓得你们回得这么巧,我就不去看那屋檐上头东西了,被逮了个正着,实在丢脸得很——这便罢了,最后还没看清!”
两人在宣县相交甚笃,虽有郭安南在做了点影响,到底彼此交情仍在,此时又都初入京城,异乡异客,心情更为类同,顿生亲近之感。
沈念禾问道:“屋檐上有东西吗?”
郭东娘道:“恰才进来时看着有,只走近了又看不清,像是个有形状的装饰。”
沈念禾也奇怪得很,当先走了出去。
京城地处中原偏北,屋梁、屋檐都比南地高上几分,站在石头上一样看不清,她索性叫人搬了梯子过来,与郭东娘一人攀爬一架,去看屋檐上的东西。
爬到一半就看清楚了,那物什似陶制又似瓷制,是个小兽模样,正端坐在屋檐上,目光雄视前方——原来是龙之三子嘲风异兽。
这异兽通常多在宫殿中使用,外头百姓也有用来镇宅的。
沈念禾家里从前就有,见惯了也不觉得怎么稀奇,倒是郭东娘觉得有趣得很,差点想要爬上去仔细端详个究竟,被沈念禾强叫了下来。
两人一同爬了一回屋顶,原本的一点生疏也消弭于无形了,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吃了点时鲜果子,又喝了一回茶,郭东娘才问道:“傅家十七那天办席,你去不去的?”
沈念禾听得一愣,问道:“什么席?哪个傅家?”
又道:“我才到京城,除却你,旁人都不认识。”
郭东娘也愣了,道:“梁门大街傅侍郎家女儿,唤作傅莲菡那一个,上回她家那位夫人来我家做客,顺便给我送了帖子过来,当时我就提起你,她说也邀了你。”
她一边说,眉头已是皱了起来,道:“我本来不感兴趣,当时听得说邀了你,又晓得她……以为你多半会去,因想陪你,还一口应了,早知道……”
沈念禾也觉得莫名其妙,道:“我同她家并不相熟,只来京后偶然见过两次,便是递了帖子过来多半也不会去,更何况也从未收过什么帖子。”
不过傅家还不至于为这种小事说谎,沈念禾想了想,还以为帖子在郑氏那一处,又去问了郑氏。
第278章 学士院
郑氏自然也毫不知情,最后还是门房听得消息,过来把裴继安取走帖子的事说了。
郭东娘顿时了然,转头对沈念禾道:“多半是裴家三哥事情太多,一时忘了。”
又道:“我大哥去学士院本以为只要抄抄书,谁晓得也一样辛苦得很……”
在常人看来,学士院的闲职平日里不过修书,除非做到翰林学士,才能接触掌起草任免将相、号令征伐等机密诏令,否则就是个极清闲的位置,然则郭安南运气却不太好,得官时遇到天子催问《文苑英华》进度,又责问主事者,叫学士院上下都胆战心惊,恨不得快些将书修好。
此时便是个杂役,只要识得几个大字,都要帮忙整理文卷,更何况郭安南是个正经官员。
《文苑英华》要汇集各色诗文经义,上至萧梁,下至前朝晋燕,须要从浩瀚文卷当中去芜存菁,修订、修补、增删出有用内容来,总分四十余卷,每卷又以天干地支为子目,每子目更又有许多项,如要选入,还要做出注释,更要后附解读,非等闲人能作为。
郭安南的书虽然读得不差,却也只尔尔罢了,与学士院中同僚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往日应付寻常功课还行,到得这种真正考验功底、才学的时候,又怎能一蹴而就。
他在众人当中,做得最慢,质量最差,上峰虽然看在郭保吉的面子上,没怎么给他脸色看,可郭安南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自己拖了后腿,回得家中,偏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文书带得回来,交由下头父亲留的幕僚帮忙去看。
又因郭家幕僚长于文书者实在不多——若非如此,当初也不至于见得裴继安同沈念禾二人拟写的折子,就那般如获至宝,连字都少改,就递了上去。
“……正四处寻觅擅诗文的士子,只一时半会,哪里又找得到。”郭东娘叹了口气,“前日听得说傅家邀我去赏花,大哥还叫我多去走走,同那一门混得熟些,将来也好问话——我才懒得理他,他不嫌丢脸,我还嫌呢!”
她嘴里抱怨几句,说得同兄妹间置气一般,其实心中有更多的话,却不能同沈念禾说。
当真细论起来,傅侍郎官品还没有郭安南高,声望、资历也是一般,两边一文一武,其实并无什么旧交,傅莲菡过来请她,她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被郭安南过来一催,倒好似她要上去巴着似的。
说句难听的,做个小官都要家里人如此相帮,将来还能得什么出息!
沈念禾也很快听明白了。
傅家诗文出身,傅侍郎从前就是由翰林学士转官,郭安南入官不顺,郭家的人脉又多在行伍之间,于文墨一道上,很少有帮得上忙的,而郭安南一直都是遇事喜欢找人分担的性子,此时如同瞌睡遇上枕头,见得傅家自己撞上来,又怎么会放过。
不过好幕僚人人都缺,当真合用,除非半点用不上,又是极亲密的关系,谁又肯放过白白推荐给你?
这样的话,沈念禾自然不好当着郭东娘的面说,只得道:“也是刚入衙,过一阵子熟了就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这个话题,坐着又说了些闲话。
等到天色渐晚,临到走了,郭东娘特意又道:“傅家那一场席,你去不去都要叫人来同我说一声。”
沈念禾点头应是。
第279章 巡视
潘楼街里沈念禾与郑氏自忙自的,司酒监中,却是另一番情况。
裴继安连着多日不曾入司,每每都直接去了酿酒坊,今日难得回来,一进公厅,坐下才把账目、数额誊写了一半,就听得外头人行声,抬头一看,却是一脸心事重重的秦思蓬。
对方进得门,本是晃了一眼,却不料见得他气定神闲坐在桌案前,登时惊诧极了,问道:“你不在酿酒坊??”
后头跟着的人一时也看了过来,见得裴继安,也惊道:“左提举去巡酿酒坊了!你怎么还在此处!”
秦思蓬这一阵都忙于同各大酒楼、酒坊定酒水买扑事,没有功夫照看这一头,本就十分紧张了,此时见得左久廉去下头巡视,裴继安居然还在此处安坐,不由得顿足催道:“提举都去酿酒坊了,你还不快去跟着陪同!”
又恼道:“我特地使人去酿酒坊同你提前说一声,叫你好生准备,眼下你人都不在……”
秦思蓬越说脸上神情越是难看。
酿酒坊中得酒一月少过一月,裴继安接管之后,萧规曹随,也采取什么好的举措,他之前还特地催促过几次,提醒对方不能坐而待毙,否则被发贬去琼、雷二州的那几位就是前车之鉴。
然则不管秦思蓬说得再响,裴继安依旧是慢悠悠的,虽然日日都去酿酒坊,可不是看花名册,就是看酿酒工艺、流程、人员分配、得酒情况,也不去做什么改变,更不去管那最要紧的酿酒之事。
要知道,酿酒坊里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再不理会,无论出酒量也好,还是出酒的口味、浓淡也罢,肯定是问题更大。
此时左久廉下去巡视,要是裴继安人在边上,好生解释一番,也许看在郭保吉的面子上,还有可能得到些时日宽限给他,可他要是人都不见踪影,又能怎么解释?
秦思蓬倒不是为了裴继安担心,而是为了自己担心。
朝廷正缺银粮,催着下头四处找钱,盐铁粮司、司茶司酒两监,俱被单独拎了出来,可钱哪里有那么好找!
要是裴继安今次被左久廉发贬了,又把酿酒坊交给他,下回谁来担责?难道要他自家来顶?
谁顶得住啊!
秦思蓬心潮起伏,越看裴继安越不顺眼,只觉得“败絮”二字,都不足以刻画其人愚钝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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