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郑氏却挪了张椅子过来坐于床侧,一副要好好坐着照料病人的模样,并无出门知会此事的意思。
沈念禾满腹狐疑,心中略想了想,便有了主意,抬头郑重道:“婶婶,我既是已经醒来,当要先去拜见府上长辈才是,只不知家中伯父、伯母同叔叔三位,谁人此时方便?”
郑氏面上一怔,犹豫了一下,复才和声道:“你且休息,过几日好了再说此事。”
沈念禾道:“已是大好了,断没有作为晚辈,却如此失礼的道理。”
两人一来一往,那郑氏见沈念禾实在坚持,只得道:“我原不愿此时同你说,怕你多想——你裴六伯年前去了,眼下只有我同继安两个,继安比你稍大几岁,眼下在衙门里当差。”她回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约莫也就是这个时辰差毕,等人回来,我就叫他来见你。”
沈念禾听得“继安”二字,很快反应过来,这便是沈父信中所提,与“沈念禾”年龄仿佛的裴家独子裴继安。
可这郑氏口中为什么说是“在衙门里当差”、“差毕”?
须知官宦子弟多有荫庇,若是做官,自有官职在,断没有用“当差”来形容的道理。所谓当差,只用在衙役、差吏身上。
莫看这吏与官只相差一字,两者身份何如天差地别。
沈念禾寄人篱下,不好细问,只愕然道:“裴六伯去了?怎的这样突然……”
郑氏叹道:“因病去的,吃了半载的药,还是没撑下来。”
既是已经说开,她也不再瞒着,径直道:“你裴六伯惯来不肯与人说伤心事,怕是沈副使也不曾知晓,我那妯娌……前妯娌冯氏,早前就已经同六哥和离,嫁去江陵了,眼下裴家只我与继安两个在,虽不似从前富贵,却也不至于供不起你一个女儿家吃喝,你且放心将养,莫要操心旁事。”
沈念禾越发吃惊。
郑氏见她表情,也诧道:“难道沈副使竟是不曾把裴家事与你说明白?”
她一言既出,却是忽的住了嘴,面上渐露悲悯之色,心道:是我想左了,他这个做爹的不过为防万一,哪里料得事情当真会到这地步……
因怕沈念禾多想,郑氏又把家中事情慢慢说来。
原来裴家十代系出名门,只肯与世家相互婚姻。当今登位之前,曾经求娶裴家女,被一口拒绝,深以为辱,得位之后,面上虽然不显,不久却把裴家祖父拿罪发贬,其余子弟照例求荫庇,吏部不是寻个理由打发,就是拿偏蛮之地的末流差遣来支应。
有那机警的旁支察觉不对,各自改名换姓,果然无论得官还是入仕,再无人为难。由此之后,不过短短十余载,如同树倒猢狲散,一门大族几乎枝脉断尽。
然则旁系能假托它姓,本家却不然。
裴六郎这一支便是嫡系,多是文才斐然、才干卓著的,朝中人尽皆知,并不能、也不肯躲闪。
“……本还不至于这样,只是前次科考,我那丈夫侥幸得中一甲第二名,宫中拆了糊名,呈见御前,当今见到名字来历是越州裴姓,特与考官道‘世家子自荫庇去,十代贵姓,不要与寒门生相争’,将他名字黜落,又有同榜其余世家子弟俱是正常发榜……”
“他性情偏执激傲,咽不下这口气,又觉自己丢了家族颜面,没脸回来见兄长,自去缚石投了河。”
纵然事隔已久,郑氏重新说起来,语气里还是有几分黯然。
沈念禾恍如梦中,只以为自己是在听戏文、评书。
当今天子,难道不是她那义兄李附吗?
自己只比义兄小一岁,两人同长同大,彼此知根知底,连对方几岁换的牙都互相记得,可她怎的从来不知道他曾经向什么姓裴的人家求娶过女儿?
更何况,本朝望族之家,李、王、谢,崔、郑、卢,总计六姓,自晋朝沿承至今,少说也有百年显赫,全是天下皆知,门门她都与之相熟,哪里又冒出一个“裴”姓了?
一时之间,沈念禾看向郑氏的目光都有些闪烁起来。
人善自吹,王婆卖瓜。
——听说从前有人做螃蟹生意的时候,因那湖蟹膏肥黄满,又肚腹干净,总有人把脏水塘里长大的往各色大湖中涮个滚,养上几日,便装作是湖蟹,多卖出几倍价格,时人谓之“洗澡蟹”。
这裴家,莫不是人中“洗澡蟹”吧?
第3章 持的镀金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匆匆一阵脚步声,来人到得檐下,忽的加重踏了几步,隔着屋出声道:“婶婶?”
是个青年男子,声音入耳很舒服。
郑氏连忙站了起来,转头同沈念禾道:“这是我那侄儿裴继安回来了,按理得要来问候你一声才是。”她见对面人并无拒绝之意,迟疑了一下,复又问道,“你可有精神?若是不太便宜,就改日再说罢?”
沈念禾此时虽无镜子在手,却也明白自己面容定是不太好看,见得郑氏做法,晓得这是出于体贴。
只她另有打算,便道:“不妨事,当要先见一见裴家兄长才是正理。”
郑氏见对面这般回应,也略猜到了她的心思,对着外头唤道:“我与你沈妹妹在此,你进来罢。”
来人进门之后,只站在门边,也不走得很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复才向二人问好。
郑氏对着来人道:“这是你沈轻云沈叔叔家的独女,唤作沈念禾,翔庆那一处的事情不必我说你也知晓,她颠沛多日,半途又染了病,好容易到了此处,今日起,便与咱们做一家了。”
她说到此处,特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见她并不反驳,又道:“午间张大夫来看过一回,说病人得好生休养,你莫要吵她,若是在在外头见得什么养补身体的,买了回来,我做与她吃。”
裴继安应声道:“知道了。”
他身量很高,肩背都是绷着的,挺得很直,胸前一起一伏,身上还带着热气,一副才做了体力活的样子,面上则并没有什么表情,光凭外表,窥不出内里心思。
沈念禾细看他那面相,端的是正气俊朗,一张好人脸,另又很有几分稳重,全无青年人的锐气与浮躁。
他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制式,只是眼生极了,料子还很一般,绝不是有官品人的公服。
沈念禾不好直问,靠床欠身回了半礼,道:“实在失礼,贸然来得这里,不知要给婶婶、裴家兄长添多少麻烦。”
她说完这话,特意坐直了身体,将枕边的信并房、地契放在床侧的桌案上,道:“我年纪小,旁的事情也不太懂,长辈叫我来投裴伯父、伯母,我便来了,方才见了这信,又听婶婶说了两句,才略晓得其中内情,却不知而今翔庆军中情况。”
说到此处,又将那纸页朝前头轻轻推了推,道:“我没有成人,这是家中要紧的东西,还请婶婶同裴家兄长帮忙收着,才方便依时收租收米,不然弄丢了,须是不好。”
床边的桌子约莫三尺长,两尺宽,上头只放了一个托盘,另有茶杯、水壶,大半地方空无一物。
此时此刻,只薄薄刷了一层漆的桌面上,摆上了厚厚一叠契纸。
最上边那一张,是沈念禾刻意选出来的百顷上田,纸张左下角加盖有官府鲜红方正的大印,叫人想要忽略也难。
她语气诚恳,其中带着几分忐忑,活生生就是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孤女,正试图倾尽家财,取个庇护。
沈念禾这一着,显然打了对面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房中辈分、年龄最大的乃是郑氏,按理当要做婶婶的来拿主意,可不知为何,她却是愣了一下,转而看向裴继安。
裴继安上前几步,将那契纸按住,复又推了回来,道:“这是沈家资财,自是由你来收着,断没有给旁人看管的道理,至于粮米租银,不妨先等上一等,眼下翔庆情形不明,沈叔叔未必是真正出事,也许只要过上几日,便能听到他立功脱困的消息。”
又道:“不妨先在此处住下,我而今在衙门当差,虽只是个户曹吏职,却也有邸报能看,但凡得了信,立时来同你说,你且安心养病,其余事情,将来再看。”
竟然果真只是个蝼蚁小吏!
他把话说完,行了一礼,口中托言有事,这便先行出去了。
郑氏等他出得门,复才转头嗔怪道:“你这孩子怎的这样傻!旁的不用担心,只在此处好生住下便是,你且把药吃了,若是有力气,我去给你烧热水,一会洗一洗,夜间也舒服些。”
沈念禾虽是有无数话要问,却也知道急不来,点头应了是,道谢之后,将那药一饮而尽,又拿水漱了口。
郑氏待她重新躺下,将托盘收拢,掩门出去了。
***
那药中不知放了什么助眠之物,不过片刻功夫,沈念禾上下眼皮就直打架,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头早已黑了。
她等了一会,不见有人来,偏偏睡出一身大汗,全身又脏又黏,实在难受得厉害,忍不住起身穿鞋,按门而出。
夜凉如水,有一轮圆月高挂天中。
月光很亮,照出裴府房舍的格局,原是个两进四房的小院子,每间房都非常小,厨房那一间在前头,屋顶有烟囱正温吞吞冒着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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