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一个人独处,就容易想得多。
谢处耘日间受伤,跌倒在那木料砖瓦堆下头,先还认定必定有人来救,然则呼救多次未果,屋子里头寂静无声,只剩自己见得腿上血不住往外涌,一时之间,当真以为再等不到救助,就要丧命于此。
就在那绝境当中,忽听得有人的声音,及至见得沈念禾的脸,当真久旱甘霖,及时之雨,莫过如是。
他正当年龄,青春少艾,本对对方就是有一点想法的,被其所救,更是难以自持起来。
只想到三哥的心思,谢处耘心中就又是焦虑,又是愧疚。
然而一时觉得前次那蠢家伙给过承诺,说她必定不会嫁进裴家,当时那样斩钉截铁,信誓旦旦,毕竟是名门之后,想来不会食言而肥吧?
然则一时又觉得,三哥那样喜欢她,便是她不嫁给三哥,难道自己又有脸上前了?
复又心中生出一股子厚颜之心:比起那沈念禾,三哥一向更看重自己,况且凭着三哥条件,什么样的好女儿家不能堪配?除却姓沈的,必定另有其余更合适的,等过了这一阵,哪里还会把什么念啊禾啊的看得太重,届时只要他去求,三哥心疼他,多半心中再有别扭,也不会怎么说。
只是想来多半还是会别扭。
当真要为了自己这一点小心思,叫三哥心中难受吗?
谢处耘左思右想,腿脚又痛,心里又不舒服,再想到自己受了伤,库房那一处不知会交给谁人去管,好容易搭起来的架子,就这般全然便宜了旁人,躺在床榻上,当真有一种满腹怒气同难受无处发泄的恼怒。
等到他回过神来,却见手中攥着的湿帕子已经被拧出一大股水,浸在浅色的被褥上,压出一大滩难看的水迹。
谢处耘发了一会呆,却是忽然听得门口有人声,抬头一看,见得裴继安进了门朝着自己走过来。
裴继安坐去床边,先伸手去探谢处耘的头,又道:“张嘴。”
谢处耘下意识地就长大了嘴巴。
裴继安先看了他的舌头,又去探他的脉搏,最后看了看伤处的药,见得一应并无什么毛病,便道:“除却头痛同腿痛,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处耘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委屈什么,张口叫道:“三哥!我伤了腿,会不会今后不能走路了?另有库房那一处怎么办?”
裴继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瞎说什么,你这伤不打紧,最多三两个月就能好了,至于库房……前头都是你打的底子,今后论功,不会少了你的份……”
又道:“是不是口苦?你眼下有伤,酸梅汤收敛,最好不要吃,一会我给你把猪骨斩块用糖醋了,尝着是差不离的味道。”
旁人无事,谢处耘仍旧心中惴惴不安,将信将疑的,此时听得裴继安斩钉截铁,他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然则遇得他这般体贴,谢处耘再多的小心思也说不出口了,更不好解释自己是不想叫沈念禾看到脸上丑,才把她支使开来,只好老实应了一声,道:“我听三哥的。”
同只蔫蔫的小狗似的。
裴继安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忽然就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是拌了脚,还是怎么回事?”
谢处耘面色微变,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
他手里的湿帕子渗出水迹,一路蜿蜒而下,浸湿了褥子,也浸湿了方才抽出来,叫郑氏带给廖容娘的腰带。
裴继安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本只扫了一眼,却是很快看出不对来,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一面说,一面伸手把那腰带抽了出来。
比起平日里常见的,这一条腰带外头乃是云锦缝绣,上边还纹了绿竹叶片,精致形象,内衬虽不知材料,可摸起来柔软厚实,一看就是好东西。
只是除却材料好,另也有一桩怪事。
不知仿的是哪里的样式,它比起旁的腰带更细,约莫只一指宽,更长,几乎有两倍长,两端虽有活扣,那扣子却松松垮垮的。
看是好看,可真用起来并不怎么实用,叫那腰带很容易滑出来勾着人脚。
裴继安看到腰带,便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去寻其余东西。
谢处耘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袍子,自上而下,从衣衫到裤子、腰带,再到鞋袜,全是一整套。
身上穿的暂且不论,地上的那双鞋虽然沾了血迹,到底没破。
裴继安就弯腰把那鞋子拾了起来。
鞋也是好鞋,小羊皮鞋面,硝得很干净,又细细打磨过,十分好看,鞋底则是高高的梆,样式很漂亮,谁来看了都要夸一句。
可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裴继安自己也做过鞋,知道此时鞋底常用刀刻出纵横交错的沟壑状,不过那沟壑往往并不会很深,也不会很宽——毕竟本是为了防滑,太宽翻到容易绊着。
而这一双谢处耘的鞋底也有不少沟壑,每一道都足有两指深,宽也或一指,或两指,甚至有一两道几乎有三指。
这鞋乃是马靴,而谢处耘每日往返裴家同小公厅都是骑马,那马原是裴继安在宣县马行租用,配的马鞍也是寻常制式,脚踩处最宽不超过两指。
如果平常都穿这样一双鞋,即便是今次在库房里头侥幸逃过一劫,没有出事,可只要谢处耘持续骑马往返,一旦不小心被那马鞍下头的踩脚嵌进了靴子底的沟壑,迟早会出意外。
尤其如若那时马儿还惯性往前走,谢处耘正翻身下马,左脚踏在脚踩上,右脚自马背跨到地上,本就难以使力,被拖着走的话,恐怕腿折了还是其次,遇得不好,再无行动之力也是有的。
裴继安的面色登时凝重起来,抬起头,看着谢处耘的脸,再问道:“这腰带、鞋子是哪里来的?”
谢处耘虽然一惯爱打扮,平日里也是样样都要寻了整套的来穿,可他的衣衫一般都是郑氏帮着打点,自己最多指手画脚,说要这个色,那个款,从没在外头自行买过。
而裴继安心细,家里的料子多是他负责采买,遇得闲时也帮着郑氏去洗外衫,自然晓得谢处耘都有些什么衣物。
这一双鞋、腰带,乃至衣衫,明显就不是家里的东西。
谢处耘头一回听得裴继安问时,还支支吾吾的,此时见得他问得这样郑重,也不敢隐瞒,老实道:“是……郭家那人送来的……”
他口中的郭家那人,自然指的是廖容娘。
前一阵子廖容娘来了小公厅,先同他说话时还像模像样,除却那补好的小弓,另还给了这一身、
谢处耘当日同她虽然闹翻了,把那旁人修好的小弓也扔了,还将人撵了走,可这一整套的衣物却是没有被带走。
再怎么嘴上嘟哝,又摔又闹,说自己不要,可到得最后,谢处耘还是穿在了身上。
——当日他那娘说,这一应穿戴俱是按他的尺寸做的,也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
虽然后来谢处耘穿在身上,裤脚太长,腰带也容易勾勾缠缠,另有鞋子略有些不合脚,只一想到毕竟是亲娘给的,他忍不住就也有几分高兴。
谢处耘从前都表现得对廖容娘不屑一顾,此时承认了自己把亲娘做的衣衫穿在身上,他又有些抹不开面子,急忙往回找补道:“是她说自己一针一线缝的,我早间来时跑得太快,身上湿了,十分不舒服,正看到这一身摆在屋子里,顺手就扯来穿了——本不想穿的,穿着也半点不如婶娘做的合身,回家自然就再换回自己的。”
说了一长段解释的话,谢处耘这才看到裴继安的面色有些不太好,一时也有些忐忑,问道:“三哥,这鞋子……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我只看看,你先休息一回。”
谁又能想到,这生母做的衣裳鞋袜,原本不过是略不合身而已,最后竟是会引发这样的意外来?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沈念禾已是端了才熬好的药过来。
往年谢处耘生病喝药,总是闹着千不肯万不肯,今次见得沈念禾在边上,他却有些讪讪的,哪里还好意思说自己怕苦,只好别过脸,将那药端起来一饮而尽,臭得眉毛鼻子一把皱也强逼着自己不说什么。
那药里多半有安眠定神的功效,他才喝了没多久,眼皮子就上下直打架,不多时,两眼一闭,眯了过去。
裴继安等他睡了,才转头同沈念禾道:“你忙了一天,当也累了,先去休息罢。”
沈念禾见得他神情有些疲惫,不知为何,还有几分提不上劲的样子,也有些担心。
她来了这许久,极少见得这裴三哥如此倦色,一时也把不准他是怎么了,本想问他头疼不疼,转念一想,对方在医馆做过学徒,遇得寻常的病痛,自己都能开药拿方,如若当真有什么不舒服,自然早早就会发现了,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只粗通医理的人来问。
只是看着裴继安这个样子,沈念禾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想了想,因不好直接问,索性转个弯道:“我才吃了东西,倒也不算累,三哥方才不是说想给谢二哥拿猪骨斩块来糖醋?不妨我去做,叫婶娘帮忙在边上看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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