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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 (须弥普普)


  她话未说完,裴继安就轻声反问道:“你又安知这于我是件小事?”
  沈念禾听得微愣。
  她平常心脏是“扑通扑通”的跳,此时却是只有“扑”,“通”的一声仿佛被吞掉了似的。
  等跳过了那一下,沈念禾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只觉得手心微微发汗,心也跳得越发快了起来。
  她心中生出一种预感,那感觉似乎是惶恐,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只好看着裴继安,本想要说些什么,忽然见得对面的人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与自己几乎只错隔而坐。
  裴继安往前坐了坐,距离沈念禾只两步远,虽不至于逾越,然则比起平时,又多了些亲近。
  他问道:“你想同我做自己人,还是外人?”
  什么是自己人,什么又是外人?
  沈念禾想问又不敢问,只脑子里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如果问了,之后一定会后悔,可另又有一道声音同她说,如果不问,会更后悔。
  她手心发粘,耳朵发热,就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嗓子里头发干。
  裴继安问完这一句话,却是一动不动看着她,等她回答。
  他眼神专注,神情十分认真,似乎今次不等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便不肯罢休一般。
  沈念禾抓着交椅的把手,勉强笑问道:“三哥又把我当什么人呢?”
  把这问题又推了回去。
  裴继安做事从来没有退缩过,今次既然已经开了口,便绝不会只说一半,吊着事情在半道上。
  他将手轻轻搭在沈念禾侧面的桌子上,仿佛半臂虚环着她一般,整个人往前倾,只把自己的上半身放得同她一般高,平视着道:“你才来时,就在隔壁厨间我问过一句话,还记不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回的?”
  沈念禾一下子就记了起来。
  只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裴继安已是又道:“当时你初来乍到,许多事情并不甚清楚,眼下已是在宣县住了半载,诸事皆熟,再不复从前,我只想再问你一回——你觉得我为人如何?”
  沈念禾喉咙干涩,欲要回话,那话却被卡住了。
  裴继安面上并无半点笑意,当中只有郑重其事,把当日那后半句话再一次补齐,问道:“念禾,你看我为人如何,可堪托付终身?”
  沈念禾脑子里头乱糟糟的,只觉得这一句问话乃是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张嘴要说话,又不知要说什么。
  裴继安道:“我而今虽然只是个小吏,只有陋室三两间,虽有三分薄财,却半点比不上从前的沈官人,平日里忙于杂务不说,还要你来相助,可我为人踏实,人品端方,最要紧是一心一意,但凡有一点可能,便不会叫你吃半点苦……”
  他的话同数月前相比,内容上并无什么出入,然则此时无论表情还是眼神,俱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原本的认真与诚恳并未改变,却又多了一种热切的情绪在其中。
  沈念禾被他看得整个人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般,浑身发热,有一瞬间,脑子几乎不会转了,张口就要答应,然则那一个“好”字尚未说出口,忽听得前院敲门声,一人在外头大声叫了两句,先喊婶娘,又喊三哥——却是晚归的谢处耘。
  沈念禾登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坐直身体,提醒道:“三哥,谢二哥回来了!”
  裴继安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又看了她一眼,复才站起身来,往外去开门。
  沈念禾寻得这个机会,哪里还敢停留,连忙转身就回得房中,把门掩了。
  她坐在桌前,只觉得双颊热乎乎的,仿佛发烧了一般,揽镜自照,果然满脸晕红,眼眸好似含着秋水,而心脏更是过了这许久,仍在狂跳,半晌不肯慢下来。
  裴三哥可堪托付终身?
  自然是可的。
  可他们两个,当真合适吗?
  沈念禾手中抓着铜镜的边框,脑子里头全是半年来自己同那裴三哥相处的情形。
  他知道她喜欢吃的东西,会给她收拾桌案、整理术算草稿,会送她出入,她想要家里的书印得好看,他就去找书法大家,她想去京城打探消息,哪怕路上会多再多麻烦,他也一口答应下来,她略病一场,他就四处寻了滋补药材来做药膳……
  林林种种,数不胜数,一时之间甚至不能全数记得起来。
  如果说一声不,这样好的一个人,就要让给别人了……
  想到将来他会对别人这样好,甚至更好,而对上自己,就会变得如同今日下午时一般,礼数周全、客气倍至,却又疏远异常,沈念禾的心就难过得厉害。
  喝过了好肉炖出来的浓汤,谁又愿意去尝涮锅水呢?
  沈念禾脑子里全是方才裴继安问的那一句话,半晌没有办法从里头出来,然则等到脑子清醒了些,却又想起沈家同冯家的官司,又想起沈轻云、风云、冯蕉夫妇的事情,继而还有裴家的事,又觉得即便出于良心,自己都不能只图人的好,就带累旁人。
  ***
  裴继安坐在桌前,半晌没有说话。
  谢处耘却是一面喝汤,一面喋喋不休的,道:“好险三哥还给我留了汤饭,你是不知道,我今日忙了这一通,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三哥,你走得快,没瞧见谢郭向北的脸……啧啧,他怕是死也想不到居然还会遇得这样一遭事……”
  他一面吃一面说,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只差没把郭向北的脸是如何变了由灰变青,又由青变紫,最后转成猪肝色一一形容出来。
  裴继安却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并不插话。
  他方才去给谢处耘应门,回来之后就发现沈念禾早趁着这时候溜回了房,哪里还有半点踪影。
  人在时他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此时人一走,他就有些清醒过来,看着边上啰啰嗦嗦说个不停的谢处耘,方才去开门的时候还想把他扔去库房看一晚上大门,眼下倒是生出一点子庆幸来。
  ——太仓促了,还不到时候。
  今日的事情简直像是一件赶着一件。
  谢图偷偷潜入库房,意图的修改账册乃是他意料之中的,甚至可以说在后头有过推波助澜。
  可这渣滓险些在里头遇到沈念禾,甚至有可能真正欺负她的事情,却是他半点没有防备到的。
  幸好还有郭向北挡了这一挡。
  只是被这事情刺激了一回,等到查核清楚,又听沈念禾说了被人窥视,却又不告诉自己的的时候,裴继安一下子就气恼得不行。
  遇上什么事情都不同他说,她这是把他当什么了?
  养了这么久,明明都养熟了,到底是哪一处出了错,她就是不把自己当做一家人看?
  裴继安再怎么看起来老成,毕竟不过未及弱冠,尤其于男女相处上头,更是一窍不知,全然凭着一股子自觉行事。
  他这次冲动完了,理智一回得来,就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急迫,未必是个好选择。
  ——这沈妹妹眼下还把自己当做兄长,匆匆吐露心声,多半会把她吓跑。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不逼一逼,叫她知道自己待她的特殊之处,她就永远也不会从那龟壳里头钻出头来看一看自己,总以为扛着老壳闭着眼睛慢慢走就是安全的。
  这一回点醒了,虽然没能得个答案,看她今日反应,不像是很抵触的模样。
  今天话也没能多说几句,回来时两人都是分头走的,晚上她饭又吃得这样少,还是明天早一点起来,给她弄点好吃的。
  本来身体就不好,免得还把脾胃给弄伤了……
  另还有民伕已经征调好了,那谢图已是被郭保吉捉得起来,以此人从前犯下的那些事,一旦墙倒,迟早众人推,
  叫这人渣还敢乱动脑子,什么人都敢打主意,还敢在外头犯下那许多丧心病狂之事。
  不过此刻时间已经很紧张,新人上来未必能再短时间内采买够,自己也得帮一把手,不然那圩田怕是没法顺利建起来。
  ……咦,已经戌时了,那沈妹妹晚上只喝了两口汤,有吃了几块肉菜,居然抵了这样久都还没动静,如若饿了怎的办?
  难道是听得方才自己说了那一通话,又想着谢处耘一起在外头,不好意思出来?
  想到这一处,他连忙把脑子里那等乱糟糟的念头甩掉,本想要定一定神,却老是想起沈念禾一个人坐在房里,饿得胃疼的场景,一时之间,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裴继安这一处在走神,先还想着正事,后头拐到沈念禾头上,就越跑越偏,努力正了几下,见正不回来,索性也懒得去强迫自己,便站得起来,去厨房里盛了两碗汤出来,先分了一碗给谢处耘,复才那托盘带着另一碗要去后院。
  谢处耘喝了两大碗汤,嘴巴依旧没被堵住,见得裴继安要去后院,三口两口扒完饭,就跟了过去。
  裴继安却不知道自己后头多了个跟班。
  他端着托盘先敲了敲沈念禾的门,等得了回应,才推门而入,将那鸡汤摆在桌上,道:“做不做自己人都没关系,却不能为着我这个外人,饿着自己肚子吧?”
  语调温柔,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打趣,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曾经那个如琢如磨的君子裴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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