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纱托曳在地,极细软的浮光绫,本是银线和蚕丝精心织就,铺着层温润珠光,从泛着尘灰的地上轻轻滑过,如少女柔荑自泥淖里滚过,与周遭的简陋阴潮极不相衬。
瑟瑟将铺摆开的裙纱敛回身侧,下意识不想弄出多余声响,走到天牢的铁栅栏前,只掠了一眼里面的人,仪态端庄地冲高颖道:“有劳高大人了。”
高颖躬身作揖,道了句:“都是应当的。”便碎步退出去了。
天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裴元浩和瑟瑟,隔着一道铁栅栏,遥遥看着彼此。
高颖还是用心了,这是死牢,又与外面间隔开来,周围的牢房都空着,狱卒都被遣出去了,空空荡荡,让人无比心安。
裴元浩换了一身新衫,将自己整理得干净体面,目光沉静地看着瑟瑟,甚至唇角间还噙着淡淡的笑意,配上鬓间的斑白和眼角的褶皱,真像一个德高望重、看淡世间恩怨的长者,一点怨怼之意都找不到。
瑟瑟悄悄地舒了口气。
她没有拒绝他见面的请求,可心底却恐惧会见到一个怨气冲天的人,眼前的平静消除了她的顾虑,也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上一两句话。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有什么要求?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裴元浩凝睇着她,那素来写满狡诈的双眸竟变得净澈如水,仿佛天地皆是虚无,只余下眼前的瑟瑟。
默了许久,裴元浩轻轻一笑:“你从来都是个善良的孩子,从前还怕你会因为心太软,太良善而吃亏,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他话中有几分欣慰,几分感慨,还有许多难以掩饰的怅然,让瑟瑟不由得有些难受,低头看地,不知该接什么话。
油灯里的烛焰轻晃,打在墙壁上摇曳的灯影,让寂静湿暗的天牢多了些许温暖。
两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裴元浩又道:“如果可以,太后那边还得求你多照料。”
瑟瑟点了点头。
裴元浩最后的一份担忧终于也能放下了,他目光不舍地看着瑟瑟,嘴上却让她快走,道这牢房晦气,不要久留。
瑟瑟依言往外走,走到一半,却又被他叫住了。
“瑟瑟,你知道吧,我和你娘还有许多幕僚在逃,他们要是找上你,不管用什么条件来诱惑你,你都不要理他们。当年你娘就是在这上面犯了错,一步走错步步错,到最后就没法回头了……”
瑟瑟点头,平静道:“我知道。”
裴元浩一怔,随即笑开:“知道就好,就好……你比你娘聪明,你一定能把这一生过好的,一定能……”
他絮絮念叨在耳边,瑟瑟突觉眼睛有些发涩,想快些离开这里,却听裴元浩怆然喟叹:“如果能重来一遍,我一定像你一样,做个善良的好人,做个好人……”
如果他是个好人,就可以求瑟瑟喊他一声父亲;如果他没有做那么多亏心事,在女儿面前他就能抬得起头、挺得直胸;如果他……
沙哑的嗓音渐渐低下去,和风归尘,消散于充满遗憾的遐念中。
没有如果,他这辈子就到这里了。
瑟瑟的一只脚已经迈上了台阶,蓦地顿住,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终是忍住没有落下来。她默了默,回过头,烛光落在玉面上,照亮了绝美皎然的笑容,她温声道:“犯下的错是要弥补的,种下的债也是要偿还的,可一个人若是有了向善之心,不管是什么时候,终归不是一件坏事。”
她咬了咬下唇,以若蚊呐的细微声音道:“……父亲。”
裴元浩突得愣住了。
天地皆静,万物虚妄,只有那一声‘父亲’不断回旋在他的耳边,如天籁之音,一直灌到心坎上去。
他捧着胸口傻兮兮地乐着,待回过神来时,瑟瑟已经走了,空荡荡、阴潮潮的天牢里只剩下他一人。他一蹦老高,仿佛不再是等死的囚犯,而是得到了救赎的信徒,揣着希望与光明,喃喃念叨:“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做个好人,一定……”
天牢外间的门大敞,婳女见瑟瑟出来,忙上前给她系披风。高颖还候在这里,眼珠转了转,透出些精明,上前一步,低声问:“娘娘可有吩咐?”
瑟瑟摇头:“没有,本宫不会再来了,也不会插手这里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罢,她在婳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蹄铁晶亮,稳稳踏在雪地里,一步一坑,渐渐走远,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高颖看着那马车背影出了许久的神,直到下属来唤他,他才幽幽叹了口气:“她也不容易……”
自打这一次会面,瑟瑟就终日情绪低沉,打不起精神。
沈昭又看了一眼对着账簿发呆的瑟瑟,自己拆下发冠,下定决心要凭自己的努力改变这几日深受冷落的境地。
他对着铜镜细致整理好自己散落开的乌发,套上宽袖松散的寝衣,衣带故意没系好,半搭半掩的顺着雪白薄襟垂下来。
黏糊糊地从身后贴上瑟瑟,将她手里的账簿拿开扔到一边,附在她耳边吹着热气:“瑟瑟,你看看我,你说我好看吗?”
瑟瑟被他闹腾得无法,无奈地笑道:“好看,我家阿昭是长安最出挑的美男子。”
沈昭撩了撩他的头发,继续循循善诱:“你知道吗?男人的美貌也是有期限的,我这么好看,你今天要是不看,留到明天再看,那我就又老了一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大好的尘光,就要在你的不知道珍惜里蹉跎了……”
他的声调甜到发腻,让瑟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挣扎着握住沈昭要来解她衣带的手,道:“阿昭,咱们好好说话,行吗?”
沈昭的火热春心霍然被冷水浇下来,他沮丧地低下头,搭在瑟瑟肩上,喟然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经他这么一闹腾,瑟瑟那低怅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秀唇已微微勾起,噙起了一抹温甜的笑意:“倒是有一个办法。”
沈昭忙问是什么。
“后天就是上元灯节,我想出宫去,看看坊间的灯光烟火气。”
沈昭为难道:“可是上元灯节,我们要登上承懿门与民同乐的。”他见瑟瑟杏眼一瞪,好容易云开初霁的娇颜眼看又要转阴,忙道:“好好好,去!”
皇帝陛下用尽了心思,借口推恩,到了上元节那天,提前遣了侍奉左右的近臣回家陪伴家人,亥时刚过,他就和瑟瑟换了便服,下了承懿门,混入拥挤的人群中,往灯火最明亮的街市走去。
这一天不设宵禁,街巷上人烟喧沸,叫卖声不断,货架上摆着各种精巧的物件,瑟瑟对每一个都爱不释手,一趟走下来,手上多了两个莲花纸糊灯笼,悠悠转转,见前面的金马面具不错,又想往前挤,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哀嚎。
傅司棋从怀里大大小小摞成山的礼盒后探出个脑袋,可怜巴巴地道:“夫人,别买了,拿不了了……”
搬着两个大肚甜白釉瓷瓶的苏合也凑上来,道:“俺也没手拿了。不是……这东西宫……家里不也有吗?比这个好看多了,何苦非得跑到外面来买……”
被沈昭斜眼一瞪,他忙讪讪闭嘴。
沈昭一袭黑锦衣袍,襟边缀着浅灰色的貂毛,映着金线刺绣,端得一副温雅雍贵的气度。他手握一把玉骨折扇,甚是潇洒地阔步走到瑟瑟身边,握住她的手,嫌弃地扫了这两人一眼,道:“瞧瞧,让你们搬点东西就哭天喊地的,还能干点什么?”
说罢,他撇下两人,拉着瑟瑟往货架前挤,献着殷勤:“看中什么尽管买,咱有钱,也有人,他们力气大着呢,还能搬……”
傅司棋和苏合对视一眼,苏合将两个大瓷瓶往怀里拢了拢,凑上前,低声道:“你觉不觉得,有点过分了……”
傅司棋瘪了瘪嘴,目中闪过一道黠光,倏地,盯着瑟瑟身边怒吼:“偷看什么呢!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敢偷看我们家夫人,不想要命了!”
他自幼习武,本就中气十足,这一嗓子吼出去,周围人纷纷注目,沈昭闻得声响,立时警惕心大起,忙握紧瑟瑟的手,目光凌厉地环视左右。
傅司棋本是胡诌,趁机凑上去建议:“这地方实在人太杂,夫人这么好看,实在太招眼了,不如找个茶馆歇一歇,在楼上看看热闹便罢了……”
话未说完,竟真从人群里走出一个男子,一身绫罗长衫,身材微胖,额上油光明亮,跌跌撞撞,满脸通红,看上去像喝了不少酒……沈昭忙将瑟瑟挡在身后,见这醉汉朝着瑟瑟痴痴一笑:“本公子跟你一路,看你一路了,你竟没发现我,还不如你家小厮灵敏……”
沈昭的脸色森然,冷冷看着这个人。
傅司棋和苏合已经把手里物件暂且寄放在路边的货架,腾出手来,挽袖子,握拳头,就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把这不长眼的登徒子胖揍一顿,让他知道谁是爹……
那男子醉得厉害,浑然不知危险正悄悄降临,趔趄着脚步凑上前来,伸出胖手,在空中挽了个花儿,扭扭腰,竟显露出几分娇羞,朝着沈昭的胸前虚点了点,痴笑道:“瞧这小模样长的,英朗又秀气,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真真是令人惊艳。快丢开那弱不禁风又麻烦的女人,跟小爷回家去,小爷不会跟那女人似的,就会花你的钱,小爷还会给你钱花,保证让你后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