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珠道:“我明白的,嬷嬷不必自责难过。”
嬷嬷叹了口气:“伴君如伴虎,今儿这事,老奴虽然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但是咱们王爷脾气向来不好,就连老奴亲自给他奶大都要避让三分……”
意思是,警告提醒王妃蔻珠以后别去再老虎鼻子上摸须,嬷嬷大概是也感觉到了蔻珠这几日的慢漫变化,心存许多怀疑——事实上,觉得蔻珠变了,甚至变刻薄,变冷漠了,何止是她,王府好多下人都感觉到了。
提醒王妃要好自为之,今儿便是个例子。
噼噼啪啪的杖责声终于停止在夜空下,黄嬷嬷道:“赶快把紫瞳让他们抬进去吧,这臭小子,说话一向不懂分寸,老奴日常就提醒他,千万不要仗着平王素日的宠爱就为所欲为,要是不留神就这样打死了,哎!”嬷嬷叹口气。蔻珠赶紧令下,吩咐诸人拿担架的拿担架来,抬的抬,将紫瞳给抬进了一小耳房中。
“素绢。”
她又嘱咐说:“去请苏大夫快过来吧,这几十板子打在他身上,你瞧,皮开肉裂了都,说我的请求,劳驾他赶紧过来瞧一瞧。”
素绢道了声是,便赶紧撑油伞去了。
夜雨声淅淅沥沥,苏友柏闻讯忙忙地赶来时,紫瞳正趴在床上,头朝下,背朝上,痛得直哇哇哭天喊地叫娘骂爹。
王妃蔻珠撩起袖口,亲自给他拧帕子擦额头,又擦嘴角。
蔻珠道:“刚才不叫,打成那样都没吭一声,现在怎么就疼成这样了?”
她一副大姐姐或慈母的温柔怜惜表情,又给紫瞳整理零乱的头发。
“奴才也是有志气的人!虽说是没根儿了!”
他吸吸鼻子,边哭边说:“刚才,死活撑着不吭一声,就是奴才的志气,奴才是想告诉他们,尤其是王爷,他这次打错了!”
蔻珠斥道:“你都还不知悔改呀!不要这条小命了吗!”
紫瞳道:“奴才并没错!是的,奴才一直就这么认为,王爷,王爷他不该那么任性,更不该那样对你,他就是头脑一根筋,偏执,好好的眼前人不懂得珍惜,被猪油蒙昏了头,奴才就是怕他以后痛苦后悔——你放心王妃,只要有奴才一日,奴才定会帮你好好劝着王爷的……”
蔻珠听得越发心酸:“快别说了,这次是挨打,下次,你把他又惹怒,万一小命都保不住了。”
便又温柔怜爱给他不停擦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
紫瞳道:“王妃,你是个好人,以前,我也因王爷的事对你各种不好,想尽办法报复折磨你,现在想想都后悔,你总是一次次宽恕包容我,还为我求情说话,做这样那样的……奴才就是死,也要看着你和王爷两人和好,在这王府里头,人人寡情刻薄,你又那么孤立无援,我若不帮你,剩余的还有谁呢?”
蔻珠眼泪止不住撑出眼眶,她仰起脸来,努力不让自己看起太过感伤,她本不是容易伤春悲秋轻易就落泪的人,可然而听到这里——尤其是,“我若不帮你,还有谁呢”,想她在王府生活这么些年,一直觉得自己始终是被排斥在外,任凭如何努力,如何去做,也打动不了这家人任何一个的心肠,不管是她丈夫也好,小姑也好,婆婆等也好,可如今,却单单有这么个人,单单因为这句……
两人正说着话,苏友柏已经撂帘迅速进了屋子。“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听素绢姑娘方才说得不清不楚的,这位公公是因什么原因才挨的打,是因为……您吗?”
他的目光着急担忧望着蔻珠。
蔻珠道:“您别问了!赶紧快看看他吧!”
紫瞳虽说是个公公,却还是算得上半个男人,伤在那个地方,又打得血肉模糊,蔻珠自然不可能亲自撂起来看。
几个人说话一番,蔻珠和素绢等其他丫头便都出去了。
那紫瞳却说虽是个公公,也是极好面子之人,伤了那个部位,必须要有这位姓苏的来看,露屁股露臀的,也不好意思,便着令其他人也都下去。
屋里几盏灯闪闪亮着,雨水落在屋檐,又从屋檐落于窗下的芭蕉,叮叮咚咚,静谧的夜,实在安静极了。
苏友柏先用剪刀将紫瞳屁股上的一层层布剪开。
紫瞳哎哟一声:“轻点啊!您可得千万轻点啊苏大夫!”
苏友柏白了紫瞳一眼:“我又没有剪到你的肉,你吼什么?”
便开始各种察看伤势,只见灯下果然血肉模糊成一团,确实是皮开肉绽的程度了。
联想到此为公公素日平王跟前那么得宠,然而一但惹怒对方,也是这般下场,不禁唏嘘叹:“他这人是个暴君吗?打人不眨眼,你们王妃对他那么好,便也各种欺负虐待;而你,对他那么赤胆忠心,说打还是要打,我早说得没错,这个人,简直就是混账!变态!要不是看在你们王妃的面子,我早就背起铺盖卷走人了,也不会住你们王府日日看着糟心,给他医病,还要白受他那么多年的窝囊气!”
两人在烛光里一个叹气,一个骂,一个痛得龇牙咧嘴,一个上药粉细细包扎。
“你倒是给我说说,到底今儿晚上怎么挨那疯子的打?是因为王妃吗?”
他着急担心地问。
紫瞳再次叹道:“哎,麻烦你了,你就别一口一个魔鬼啊、疯子啊、变态的叫,苏大夫,我知道你这人又清高又做作,是不屑于住咱们王府里给王爷看病的,用你的话来说,是看在咱们王妃的面子,要不然老早就背起东西走——咦,你看王妃的面子?咱们王妃的面子?”
他品咂起来,吃力扭过头,背上一层层鸡皮栗子,目光中惊诧恐惧。“我说苏大夫,这也不太对劲吧!你别是,别是——”
苏友柏面红耳赤,赶紧厉声呵斥地骂道:“住嘴!打糊涂了你!别乱说!”
紫瞳又一层鸡皮栗子骇然升上脊梁骨,探究怪物似扭脸死死把苏友柏盯着:“——我乱说什么了我?你心里莫不是有鬼?”
苏友柏脸红得如煮熟的虾米,恰逢此时,手一抖,差点没让手中的一夹纱布钳子将紫瞳的臀肉给戳伤,紫瞳哭天骂娘,“姓苏的,你到底想什么呢你!”
有阵微风吹过,袖中的一样物件不小心掉出来,是一双绣得精致无比的男人袜子——
“这个,是我家小姐专门熬夜给你绣的,以表示对苏大夫的感激与关心,您快收下吧。”
“她、她惦记着我,才绣的吗?亲自绣的,是吗?”
“……”
紫瞳忽然自言自语感伤莫名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说给苏友柏听:“你以后就别再一口一个疯子、变态指责我家王爷了!是,你是大夫,他不敢拿你怎样,现在毕竟是要求着你医病嘛!你这样骂他,若以后再让我听见,我可不依啊!”
苏友柏忙把袜子匆匆捡了收回神思,冷笑:“所以,奴才就是奴才,天生的贱骨头,即使被伤害成这样,一张脸,还不是去舔人家的冷屁股——你到底是有多贱,啊?有点做人的尊严骨气不可以吗?”
紫瞳便开始怒怼:“你这样骂我,岂不一干人都会被你骂光了?连王妃也骂了?她也是你嘴里说的贱骨头,嗯?”
苏友柏听得心惊肉跳,勃然大怒,胸口被扯了疤痕一般:“放屁!她可是我眼里最最敬重欣赏的女子,怎能和你这样的狗奴才相提并论,她那是叫——总之,你跟她是不同的?怎配用你天生奴才命去与她相提并论?”
紫瞳冷笑:“是啊!我是天生的奴才!苏大夫,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骨子里觉得我们腌臜、下贱,是没根儿的东西,早丢了男人的尊严,可是呵,我告诉你——人之高贵处,只在于灵魂,而不在于皮肉。我虽说没根儿了,也比这世上有的人活得高贵多。”
苏友柏轻眯起眼:“哦?谁告诉你这话?看着可不太像能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
苏友柏又把紫瞳从小到下打量着。
紫瞳渐渐肃然了目光,敛了浮躁痛苦情绪轻声地叹道:“告诉我这话的,总共有两个人,第一个是我的主子,就是王爷——哦,不,不对,应该是从前那个但凡优雅、庄重、高贵无比的四皇子殿下;第二个人,就是王妃了——我这辈子,没有人瞧得起我,却只有这两人会把奴才当一正常男人看。哎,算了,不说了,不说了,说得我都想落泪了。”
苏友柏听得也有些酸涩,便后悔方才之言确实太过刻薄寡情,又想着,自幼自己也是在凌云峰药谷里长大,生来无父无母,虽有师傅,却总是每日里严苛厉责,稍微做错一点就挨打受罚。他这辈子,又比这所谓的“没根儿”的奴才、高贵多少呢?
便又问道:“是吗?听你意思,你家王爷,原来好得很,可不是这般模样——哦,我是说,原来他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格。”
紫瞳冷哼一声:“可能,说出来你也不信,现在的王爷,和以前的王爷看着就像两个娘生的;”
“而现在的王妃,也不是从前的王妃,也像两个娘生的。”
“哦?此话怎讲?”
苏友柏越听越好奇,一边给紫瞳敷着药,一边放慢手上动作,耐心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