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征战虽为平叛,且由王翦率军,然而战场之上终归是结果难料,人命太过脆弱渺小。
他本不惧生死,此次随军平叛亦将个人安危荣辱置之度外,然而当他看到城门处那一抹碧影,看到对方为他用心雕刻的石头老虎的那一刻,樊於期忽觉眼眶一阵难以言状的酸胀,伴随着有力的心跳,刹那间如清风拨开淡雾,一切渐渐清晰而明朗。
原来还有那样一个人在天还未亮的时候便站在城门口等待自己的出征,还有那样一个人为他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只为祈求神明的庇佑,还有那样一颗心即便远隔千里万里也时时刻刻挂念着,惦记着原来,被人牵挂是这样一种感觉!
思及此,樊於期将石头老虎轻轻握于掌心,郑重其事地看着眼前的俏丽少女:“你送的,我怎会嫌弃?我会一直贴身带着它。”
带着它,就好像你一直在我身边……不论前方刀山火海,亦或箭雨寒光,我亦无所畏惧。
对方灼灼热烈的目光令青莞有些不自在,她略微偏过头以避开眼神的直视。
樊於期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包着一支成色普通的翠玉发簪。
“这是我娘留下的,听我爹说这支簪子是她最喜欢的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却是她留给我为数不多的遗物。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吧。”樊於期不善言辞,话已说到这份上,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青莞冲他做了个鬼脸,却没有接受对方的赠物:“你既没嫌弃我给你的白虎,我当然也不会嫌弃这簪子!不过么,我现在还不能收。”
樊於期想了想,觉得也对。
自己出征在即,前线战事未定,又怎可轻易许下承诺?
“那好。待我凯旋而归,你再给我答案。” 说完,他转身跨上战马,一拉缰绳。
马儿嘶鸣一声,载着未了的情意一路向远。
曦光初现,火红朝霞遍布东方天际,宛若古老神话中的玄鸟展翅起舞于天地之间。
青莞定定地凝望他迎着旭日晨光骑马而去的身影,仿佛看见了沙场之上,樊於期一身戎装,策马杀敌的情景,飒爽英姿,意气风发……
“他是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一声幽幽嗟叹自青莞的背后响起。
“所以我绝不会接受那簪子,更不会许诺什么。”青莞回头,迎面对上姬丹复杂的眼神。
“他本应是那屹立于猎猎玄鸟旗下的战神,他的前程他的荣耀不能因我而毁……”青莞吸吸鼻子,眼眶里有些发酸,却展颜强笑道,“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才不会那么笨呢。”
傻大个,对不起!
因为我知道这个结局终究会让你失望,所以从一开始便不会给予你任何承诺……
姬丹轻轻搭上青莞的肩,她很清楚,别看这丫头平日里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其实对方的心思比谁都敏感,眼光比谁都毒。
不是一路人……
是啊,他们终究是一群行走在暗夜中,形同鬼魅的存在,没有家人爱人,没有过去未来,甚至连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
等到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天,还有多少人记得?
而不是一路人的又岂止是青莞与樊於期,自己和阿政不也如此吗?
第54章 将星隐现
屯留。
傍晚时分, 日薄西山。
王翦站在阵前,眺望着对面山坡上的营寨,叛军大营就在咫尺之遥, 目光所及之处。
然而正是这咫尺间的距离形成了铁桶之势, 将他们阻挡在外, 寸步难进。
“禀报上将军, 叛军防守甚是严密,我军久攻不下, 已出现疲态。”半晌后,王翦的一员手下匆匆前来汇报军情。
“伤亡情况如何?”
“我军伤亡近万,不过叛军也没讨到什么便宜,损失也有七千余众。”
山脚下堆积着不计其数的尸体,有敌方的, 也有自己人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以及铜铁等兵器特有的冰冷气味。
厮杀仍在继续, 间或传来刀剑相接的声音,映着如血残阳,苍茫远山
望着眼前的战场,王翦作了个手势:“传令下去, 即刻收兵回营。”
回到中军帐, 上将军立刻召集一干人等商讨对策。
他的儿子王贲站在一旁,对于刚才撤军的命令十分不解:“胜负未分,父亲为何急于收兵?我们有足足十万兵马,叛军加起来只有我们一半, 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话虽如此, 但这首场战况诸位也都看到了,我们打得并不好啊。”说话的是一名老将, 两鬓已斑白,看上去年龄比王翦还要大些。
两军对垒,第一场仗往往关乎双方士气。
王翦率领的大秦之师虽说并没有吃败仗,但在拥有人数优势的前提下也未能旗开得胜,相反伤亡人数比敌方还多,这不能不叫人抓狂。
樊於期见一时间众将领无人发话,便道出自己的见解:“末将以为,强攻硬取并非良策。”
“哦?说说你的看法。”
某种意义上,樊於期算是嬴政“硬塞”过来的,王翦对此人的了解仅限于尽职尽责的宫中侍卫外加君王身边的亲信红人,至于对方在军事方面究竟有几斤几两他倒很想知道,所以樊於期既然开了口,王翦便让他继续说下去。
“此处山地较多,本就易守难攻,是为其一;我军劳师远征,一路星夜兼程赶到屯留,已疲惫不堪,而对方借着地形优势以逸待劳,早已做足了应战准备,是为其二;领兵之人正是那叛贼嬴涯,据末将对嬴涯的了解,此人极擅防守,当年长平之战,就是他用区区两万多人成功拖住赵国四十万大军的突围,可以说若没有他,我大秦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一举歼灭赵军主力。现如今嬴涯手握近五万的兵马,而我军总共还不到十万,倘若以我们这疲惫不堪的十万人对叛军采取强攻,就算最终叛军得以剿灭,我军付出的代价也是极为惨重的。”
樊於期的一席话出口,其余将领尤其是一些老将,虽未表露出明显的惊异,但内心已对眼前这个新面孔啧啧称奇,包括王翦也感到眼前一亮。
尽管未参加长平之战,可毕竟是行伍之人久经沙场,王翦对于公子涯的用兵风格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不得不说,樊於期还是出乎他意料的,这个没有任何从军经历的年轻人,对于两军战况以及战场形势的分析却绝不逊于那些长年待在军中的将领!
想到这,王翦忍不住问道:“不知樊副将有何破敌之策?”
樊於期拱手道:“依末将愚见,不如采用奇袭。先在军中挑选三百精锐士卒组成小队,换上叛军的衣服趁天黑潜伏进山中找到敌方的中军帐所在,再放火烧了他们的大本营。上将军再趁乱从外围进行猛攻,如此里应外合,一举击溃叛军便不是难事。”
王翦点点头,凭借刚刚的三言两语他已看出樊於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对其好感度不由得更甚:“樊副将的计策虽兵行险着,但若能事成,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平叛。不过,这负责领队奇袭之人仍需商榷……”
“父亲,就让我去吧!”王贲拍着胸脯,表示自己愿往。
话音刚落,马上便有不少人附和。
“少将军临战经验丰富,末将以为可行!”
“末将也认为少将军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翦环视了一圈众将,接着视线转向樊於期:“樊副将觉得呢?”
“末将认为不妥……”
樊於期一句话未完,王贲的脸色立马不好看了:“怎么,樊副将觉得本将军难当此任?”
“末将绝无此意。只是那嬴涯等人在军中任职多年,党-羽甚众,想必对于少将军的威名和模样早已熟知,若由少将军前去,极有可能会被一干叛将认出来。”樊於期不卑不亢,一一亮明自己的观点。
这时,王翦抬手,发话道:“本将军已决定,此次夜袭叛军大营交由樊副将全权负责。”
说着,他起身行至樊於期面前,郑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甲:“此番能否顺利平叛,就看你的了。”
樊於期单膝而跪,语气坚定果决:“末将必身先士卒,不辱使命!”
王翦之所以果断任用樊於期,不光出于对方在军事方面展现出的才能,更重要的是对方的身份。
樊於期是嬴政的人,嬴政将自己这位心腹放在军队里,虽说可以在平叛时更好地给予成蛟照应,但也是以此让樊於期获得军功,为以后更好的谋划做准备。
年轻的秦王早已作了培养自己人手的打算,在如此纷繁复杂的朝局下仍能深谋远虑,实乃难得!
王翦自认为对揣摩圣意还是有一套的,可惜他的儿子王贲在这方面差了一大截,眼看机会白白给了别人,心里老大的不乐意,跟在王翦身后叨叨个不停:“父亲,不就是突袭大营吗,您为什么不让我去?这么好的立功机会错过就很难有下次了!”
“立功,立功……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想着立功!”王翦被唠叨烦了,转过身敲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脑袋瓜子和兵器一样,长久不用是要生锈的!”
“武将带兵打仗不就是为了军功么!您倒好,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给您儿子,偏偏给了一个外人。依我看呐,您就是年纪越大胆儿越小,不想让我冒这个险……”
“小子你还来劲了是不是?”
王翦作势又要打,他儿子王贲却闪得比兔子还快:“您讲不过人就要动手,回头我告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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