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是耳语,然而每一个字都被姬丹听得清清楚楚,直到赵高及其属下走远还浑然无觉。
他就这么走了……
原来,刺客的话都是真的!
我真的失去他了,彻底失去他了……
姬丹不知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潜入了帐篷,又是怎样踉踉跄跄接近了床榻。
但见那一方窄榻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都用白色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很显然,躺在榻上的不是一个活人。
那一瞬间,姬丹只觉得全身如坠冰窖,过了半晌,才颤颤巍巍伸出手,强忍心口的疼痛将被子一下掀开……
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瞠目结舌——木榻上躺着的确实不是什么活人,而是一个稻草人!
呆呆地盯着那稻草人瞧了半天,姬丹突然笑了出来,内心抑制不住一阵狂喜,直到脖颈后感到一抹冰凉的触感,才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终于来了……”嬴政手执“定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剑尖抵住姬丹的后颈。
姬丹没有回头,其实此刻的她完全处于一种喜悦而茫然的状态。
确认嬴政没有死时,那块沉重得快要压垮她的大石头便落了地,随之充盈在心间的只有万幸与感恩。
万幸,你还在!
感谢上天,没有将你带走……
嬴政捏紧剑柄,渐渐施力,眉间亦不由自主添了几分冷意:“你来这里干什么?亲眼确认寡人死了没有,好回去给你父亲和兄长报个准信?”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丹儿离开黄金台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燕王室那边也与其彻底断了关系,如今丹儿已是有家难回、有苦难言……这些自己都一清二楚,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何况丹儿并非一个抛夫弃子的狠心人,当初离开秦宫也定有苦衷,真要刨根究底,自己这个丈夫也有一定责任,若是当时能将她保护得更好一些,或许一切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姬丹闻言,果然眼神一黯,却在转瞬间又恢复了淡然:“我的确是专程来打探你的生死,但和旁人无关,是我自己的意思。”
“那么荆轲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一年前那场刺杀也与你毫无瓜葛么?”嬴政也不知自己究竟是那根弦搭错了,好好的怎么就将话题歪到荆轲那儿去了。
姬丹眼神里流露出疑惑,荆轲刺秦的计划是兄长一手拟定的,既然是兄长策划的,定然不会让她知晓哪怕一星半点。
嬴政索性破罐子破摔,另一只手缓缓摊开,一枚精致漂亮的玉发扣呈现在姬丹面前:“这是从荆轲衣服里掉出来的……一个刺客的身上怎么会有你的贴身之物?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姬丹一下子醒悟过来,原来阿政说了这么多,并非在怀疑自己与刺杀一事有关,而是在疑心自己与荆轲……
思及此,她甚是愤怒,可面对嬴政咄咄逼人的语气时,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以前戴的一件发饰为何会在荆轲那里。
嬴政本是情绪激动之下随嘴那么一说,没想到对方半晌不吭声,便以为被自个儿歪打正着给说中了,又不自觉回想起荆轲临死前的话,此时只觉得字字都是挑衅,于是当场黑了脸:“无言以对了,是不是?你们俩……到底什么时候的事?是他主动的,对不对!”
嬴政越说越离谱,姬丹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够了!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那样的人……好,既然你疑心至此,那我今日便说个明白——没错,我和荆轲当然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我们同生死共患难、上刀山下火海,他救过我的次数数也数不清,我欠他的这辈子还都还不完!你想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现在就告诉你——荆轲之于我,恰似樊於期之于你……”
讲到这,她忽然摇摇头:“不对,我们之间的感情远比你们两个牢固得多,我与他是可以并肩作战、将后背留给对方的同伴;是能够同甘共苦、相互信任的知己……而你和樊於期不是,你不相信他,他也终究还是离开了你。”
姬丹是真的生气了,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及樊於期,故意揭对方的伤疤。
嬴政眼眶一阵阵发热,胸口也跟着隐隐作疼,执剑的手臂微微发颤,却依旧开不了口。
“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你当真不了解他的为人吗?”姬丹凄然一笑,从始至终,“樊於期从始至终都未曾有过任何背叛你的念头,哪怕是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可你呢?你又是怎样对他的?宣布叛将身份,掘开樊家祖坟,让其身败名裂、再无回头之路,甚至至死都没能洗脱叛徒的污名……”
嬴政的胸口疼得越来越厉害,脑子里也嗡嗡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难以愈合的伤口再度撕扯得鲜血淋漓,他沙哑着嗓子,盯着面前的姬丹,眼角飞红,神情却颓败不堪。
外面一阵骚乱,紧接着门帘一开,瑟瑟夜风裹挟着寒气灌入帐内,赵高亲率数名玄甲护卫鱼贯而入,刀剑戈矛等武器齐刷刷对准了君王对面之人。
可是当看到姬丹的脸时,赵高明显怔了一下,随后又迅速恢复了常态:“燕人果然已是穷途末路,几次三番意欲行刺,如今更是连我军大本营都如入无人之境了。”说着一声令下,就要命人将姬丹擒住。
不料,嬴政突然吼了句:“让她走!”
“王上……”
“寡人的话不管用了么?让她走!”
面前对准自己的刀剑陆续撤回,姬丹缓步退至营帐门口,这一刻的她仍有些无所适从,望着嬴政的目光里却俨然流露出一丝难过与不舍……
纵然到了此时此地,纵然他们二人之间早已千疮百孔、不复当初,可是阿政终归没有对她刀剑相向。
“寡人的十八公子三岁了,长得玉雪可爱……他的母亲胡少使将他照顾得十分妥帖,寡人甚是欣慰……”就在姬丹迈出帐篷之际,嬴政蓦然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这没头没尾且不带任何语气的一句话,却在当事人听来宛若石破天惊……
对方虽然提的是亥儿、是阿胡,虽然字字句句听起来似乎与她无关,可她再清楚不过阿政想说的是——我们的亥儿长大了!你放心,阿胡将他养育得很好,他亦是我最疼爱的孩子!
姬丹步子顿住,不论当年是何情形有何苦衷,自己抛下夫君与孩子是事实,阿政心生怨恨也在情理之中,她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可如今,她却怎么也想不到阿政居然会亲口将孩子的情况告诉她,尽管只有寥寥数语,尽管是在今日这般情形下……
原先挺直的脊背微俯,转身回眸时,姬丹鼻腔酸涩,眼圈已然微微泛红:“十八公子乃福泽深厚之人,又有秦王如此英明伟岸的父君庇佑,此生定能岁岁年年富贵安康、无忧无虑……”说完,一咬牙掀帐而出,轻盈如烟的身影随即在夜色中一闪即逝。
姬丹用轻功一口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快要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背靠河边的一块青石微微喘息着,胸口不住起伏。
此地早就离秦军大营老远,姬丹缓了一会儿,方觉自己脸上满是泪水。
掬一捧河水草草洗了脸,待情绪稳定下来,姬丹有点后悔刚才在营帐内没控制好自己,听到孩子的事又乱了方寸,也不知有没有被有心之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一想到有心之人,姬丹的眼前便不由自主浮现出赵高的模样……显然,赵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可惜自己那时候心绪难平,没来得及告诉阿政樊於期的死因便被打断了。
而如今兵临城下,蓟城危在旦夕,黄金台必定不会坐以待毙。
奇怪的是,父王与兄长似乎并不着急,难道他们还有什么阴谋和后手?
第262章 计高一筹
前线捷报频传, 赵高奉命前往前锋营犒赏诸将士,途经一处不久前攻克下来的燕军堡垒时,赵高让随行的几个得力手下先去巡查一下接管情况, 自己则下了马, 趁四下无人之际朝着林荫处走去。
不多时,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低声说了句:“出来吧。”
黑影闪至眼前,一双纤白的手摘下兜帽, 露出一张秀美得甚至有些雌雄莫辨的脸……
“现下大战在即,嬴政又并非完全信任于我。若无十万火急之大事,还请太子丹殿下不要擅自与我联系。”赵高冷着脸,全然不复从前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而太子丹一直以来都是绝对的上位者,面对一个曾经唯唯诺诺现在却态度大变的奴才, 心中自然十分不快:“看来赵府令铁了心要当嬴政的良臣忠仆了……是啊,如今局势的确对我们燕国大大不利, 所以你就天真地认为只要等嬴政一声令下,挥军北上拿下蓟城、吞并燕国,你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心安理得做你的御前红人了吗?”
赵高心里一沉, 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太子丹殿下言重了, 当初与殿下击掌为盟,自是不会食言。也请殿下弄清楚,我们之间只是合作关系,在下不过一个小小的中车府令, 实在没有能力拯救燕国于水火。”
“赵府令怕是有所误会, 我大燕的生死存亡自是不必让他人来背负什么,但作为合作伙伴, 我不得不好意提醒一句,若燕国就这么亡了,最不值的就是赵府令了。”
赵高没有回话,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太子丹那点伎俩他清楚得很,翻来覆去无非就那么几句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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