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姬丹却吃吃地笑了,抬眼间,曾经清澈剔透的明眸如今只看得到内里徒留的幽凉讥诮,一如凌厉剑锋剜挑开淋漓血肉:“你总说我是你的影子……”
说着,她又兀自点点头:“是,没错……我从一生下来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可那又如何?从小到大,你的言行举止、姿容仪态哪一样不是学了我的?连你现在身负的这点可怜的薄名也是承自于我……”
太子丹死死盯着她,面颊抽搐,银牙几近咬碎:“你到底想说什么——”
姬丹启唇,淡淡地、一字一句道:“你这辈子,都将活在我的阴影之下。”
·
尽管重建后的临淄阁势力大打折扣,但办事效率还算跟得上,阁中人手连夜将姬丹转移至即墨的一处据点进行看押,而荆轲则由太子丹一行带回蓟城,跟着他们一同回燕国的还有副阁主宋意。
秦舞阳面上不显,心里却早已不忿……说什么把荆轲交由他来看押,结果又派来一个宋意,还让他听从宋意的一切安排。
秦舞阳憋了一肚子闷气,他明明是主上最得力的暗卫,六大阁的人谁见了他不礼让三分?如今荆轲成了阶下囚,那么他便是黄金台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区区一个副阁主又算哪棵葱,也配来指挥他?!
这厢还在忿忿不平,殊不知骑在马上的宋意心里根本不愿意蹚这浑水呢!
临淄多好啊,山高水远,乐得自在,自己好歹也是个一人之下的副阁主,不用天天胆战心惊看人眼色……一想到马上要跟着主上回蓟城,他就忍不住内心犯嘀咕。
按理讲,黄金台对于叛徒的处置是有明文规定的,少主与荆轲杀人叛逃,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若说少主身份尊贵可以特事特办、免于一死,可荆轲不论如何也注定是活不成的,可主上为何不直接将其就地正法,而要一起带回蓟城呢?难不成是带回去受审?
一个小小暗卫,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还是说,主上另有安排?
宋意想得脑壳子疼,却仍没什么头绪。
荆轲五花大绑坐在马车里阖目养神,旁边是严阵以待、不敢松懈的秦舞阳,而太子丹则在并辔而行的另一辆马车内。
表面上似在闭目养神,然而荆轲脑子里一直飞速运转着,不曾停歇。
想起此前一幕幕,其实他最怕的并非自己和姬丹被抓起来的那一刻,而是自己胁迫太子丹逼其放人的时候……他怕自己一时不察失手,怕太子丹情急之下来个玉石俱焚。
尽管最后这拼死一搏仍以失败告终,好在姬丹的性命到底是保住了。
太子丹毒辣残忍,但也并非没有任何顾忌,姬丹毕竟是姬姓王族、燕王喜的嫡女,即便身为其兄长,太子丹也无法自行决定其生死。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多少好过了些。
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至于他自己的生死,就不那么重要了。
荆轲很清楚,太子丹没有杀他定是有什么图谋,可这一路上他也没想明白对方的打算。
自己充其量只是一名暗卫,太子丹留着自己这条命究竟能干什么呢?
蓦地,他想到一个细节——姬丹被关在另一辆更简陋的马车内,而且那马车去往不同的方向。
荆轲回忆了一下,应该是东南方。燕赵边境的东南方向,不正是齐国吗!
他马上联想到了临淄阁,如果姬丹被秘密关押在另一处地方,显然是太子丹并不愿把她带回蓟城,因此才大费周章将他们俩分开……可是,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将人另行关押,无非是为了更好地掌控,以此来要挟自己为其办事。
可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何利用价值?杀人吗?
黄金台高手如云,一定要让自己出马行刺的对象,又会是谁?
第250章 接风洗尘
太子丹看似从容不迫、实则心怀忐忑地从马背上下来, 仰望着高松巍峨的城门,心绪起伏不定。
窃符调兵之事只能瞒一时,但愿这次的计划能一举成功, 为燕国除掉心腹大患, 也好让自己将功折罪……
回到蓟城的王宫, 太子丹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燕王喜圣体抱恙, 已有一月未临朝,因此虎符的事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不管这个消息好不好, 至少对于目前的太子丹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君父抱病,太子监国,大权在握,于他而言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一旦燕王喜病愈, 权力被收回,此前偷盗兵符、损兵折将的事便会彻底败露。
他没有退路, 只有牢牢把握住这唯一的机会去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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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以为回到蓟城后迎接自己的少不了冰冷的水牢,或是残酷的刑罚,没想到的是那些卫兵将他送往都城郊外的一处行宫软禁了起来,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 就这样过了三日, 终于有人找上了门。
来人是宋意,顺便还带了一件甚为华丽的衣袍过来,说是太子丹为他量身定做的。
见荆轲露出疑惑的神色,宋意又道:“今晚酉时, 主上在东宫为你设宴, 你尽早准备一下。”
“太子殿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这般绕弯子。”荆轲并未对那衣服瞧一眼, 如今他全身经脉被封,太子丹仍嫌不够,每日还不忘差人送来软筋散让他服下,可谓是将防范措施做到了极致。
可荆轲还是没想通,太子丹既如此忌惮他,为何不直接下死手免得夜长梦多?
若对方确实要胁迫他去做什么事,也大可不必这样惺惺作态。
“这是主上的意思,你有什么疑问,可以和主上当面说。”宋意并未多言,他只是个带话的,既然话已经带到,任务也就完成了,其它不该管的他绝不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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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后,东宫的马车果然准时来到了殿门口,荆轲不知太子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顺从地换上了新衣,登上了宫车。
衣服的确是为他量身裁制的,连腰封与对襟都十分合身,然而荆轲却觉得不太舒服,说又说不上来。
其实暗卫出身的他穿的最多的莫过于夜行衣,别说是这样的锦衣华服,就连普通老百姓的粗布衣对一个暗卫而言都是一种奢侈。
正如他的老师鞠武说的——黑夜才是他们最好的保护色,一旦见了光,大白于天下,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思绪联翩间,美貌的宫娥打起珠帘,垂目恭候在两旁,将荆轲迎了进去。
红珊瑚绣毯从台阶一直铺向正殿,大厅正首端与东面各放一张雅座,皆有若干玉面柳腰的婢女随侍于侧,遥遥望去,人面桃花,亭亭成景。
东宫的正殿乃是燕国历代太子与朝臣议事的场所,燕王喜耽于享乐,很多国策的商讨与制定往往并不在朝会或御书房,而是在这一间不大的殿堂里,由他的储君来完成。
而太子丹工于心计且刚愎自用,宁可成天钻营那些个阴谋诡计也不愿在国事上下功夫……因此,真正在这里为家国社稷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的,只有他的孪生妹妹、那个被称为影子和替代品的人。
“荆卿回京,一路甚是辛劳。本太子特意备下薄酒,为荆卿接风洗尘。”太子丹说完,几名宫女极有眼色地来到荆轲身旁,为其布菜斟酒,十分殷勤。
“荆某曾为暗卫,今为囚徒,担不起‘荆卿’二字。区区一具血肉尽握于太子殿下之手,生死有命,无怨无悔。”荆轲语气冷硬,一双清俊眉目仿佛凝了霜雪似的,一时间那几个为其添菜倒酒的宫婢也不由得停了手。
宫里的奴才,哪个不是惯会察言观色、揣度人心,见荆轲摆明了油盐不进、不识抬举,不禁内心惴惴。
太子丹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说什么,并没有在意,只挥挥手让荆轲身边的宫娥退下:“说的没错。你以前的确是一名暗卫,可你已经离开了黄金台,便是自由之身,自然也不再是我的手下,为何担不起‘荆卿’这二字?至于过去那些恩恩怨怨,不妨就让它过去吧,你们也无需再揪着不放……你我之间谁也不欠谁的,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本太子吝惜人才,荆卿何不摒弃过往,承了本太子这个情?”
一番话看似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诚恳礼让之至,荆轲却暗自冷笑,尤其那句“别再揪着不放”,简直讽刺至极!
他深知太子丹品劣难琢,却未曾想到竟会恬不知耻到这般地步。
究竟是谁揪着不放,一而再再而三将他们逼上绝路?
又是谁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荆某是个粗人,空有一身武艺,太子殿下高看了。”荆轲垂眸,看着玉樽里清冽的琼浆。
不远处的兽头铜炉里缓缓吐着青烟,水沉香的味道太浓烈了些,熏得他有些不适……同样是双生血脉,然而姬丹从不用熏香,房里时常摆着瓜果,淡雅清新的果香飘散在鼻尖,一如其人,内敛之下包裹着的却是温柔的内里。
太子丹笑了笑:“荆卿何须妄自菲薄?本太子不才,未有伯乐之慧眼,使得大材小用、明珠蒙尘,幸而及时醒悟,还望荆卿给本太子一个弥补的机会,同样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荆轲五指扣紧杯沿,自是明白对方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则不言而明——太子丹在警告他,这实则是给姬丹活命的机会,他作出的选择直接决定了那人能否活着走出临淄阁。
想到这,荆轲深深吸气,强忍住血气上涌的冲动:“殿下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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