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现在说来,依旧以王妃二字称呼妻子。
苏青麦就那么看着李灿, 虽然此时牢房中很是昏暗, 但苏青麦却也能想像出李灿那张苍白的脸。
阴森,狡诈,又贪婪。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我都已经被抓进来,王妃和两位小殿下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他如此说,李灿倒是不怎么担心了。
“圣上是个软脾气, ”李灿很笃定, “不会伤害女子孩童的。”
苏青麦没说话。
等了半天,李灿都没有等到见龙的回答, 不由有些疑惑:“你怎么了?”
见龙先生之所以能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无非是因为他的卖身契在自己手中,平日里老实守规矩, 又十分会说话,每每都把他奉承得心情舒畅。加之他足智多谋,目光长远,渐渐才成了自己身边的心腹。
刚刚李灿有些昏了头, 看到他竟觉得事情有转机,现在想来,他们俩都被下了诏狱,哪里还有转圜余地?
不过是蹲在一起等死罢了。
思及此,李灿不由埋怨起他来:“你的计谋也很不怎么样,若非太过浅显,提前败露,我又如何会溃败?”
苏青麦忍不住笑了。
李灿从来都是如此,遇到任何事,都是旁人的错,他堂堂正正,身上一丝错处都无。
“虽然我并不赞同大殿下的话,”苏青麦的声音冷冷响起,“不过大殿下其实也说对了一半,如此这般功败垂成,确实有我一半功劳。”
李灿愣住了。
他一开始甚至没有听懂见龙的话,待过了一会儿,他才一跃而起,扑到牢门之前。
他死死抓住牢房冰冷的铁栅,紧紧盯着黑暗里的身影。
此时见龙先生
正坐在他身前的牢房里,消瘦的身影靠着墙,看上去似乎还有些懒洋洋。
几不可查的烛光透过重重石门钻进监牢中,轻微映衬在见龙的脸上。
李灿紧紧盯着他,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些许嘲讽和畅快。
他稍显女气的眉眼弯着,好似一弯明月落入湖中,却冰冷冷刺进李灿心尖。
李灿:“你!?”
苏青麦叹了口气:“大殿下是否忘记,我到底是谁了?”
李灿脑中一片混乱。
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听懂见龙的话,见龙能是谁?不过是自己府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卖身奴才而已。
若非他有点本事,卖身契又在手里,他哪里会去关注这么个人?
卑贱得如同蝼蚁,一踩就死。
苏青麦认真盯着他看,见李灿一脸迷茫,似乎也不知他到底是谁,不由轻声笑了。
他的笑声在空荡荡的牢房回荡,惹得李灿脊背发寒。
“别笑了!”他厉声喊。
但见龙没有听他的,依旧低沉着嗓子笑。
李灿蓦然拔高嗓音:“见龙,我让你别笑了!”
见龙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突然开了口:“我叫苏青麦,我不叫见龙。”
苏青麦?苏青麦又是谁?
苏青麦淡淡道:“天宝三年,你示意同兴赌坊孙家,挑选一名容色出众的少年,以赌博诱之,骗入大皇子府。”
“然当时燕京适合的少年并不多,孙家家主挑挑拣拣,最终在城南梧桐巷里选中了一户人家。”
“那不过是一户普通民户,做些小买卖,家中只父母以及儿女四人,没有任何依靠,选中之后,孙家便动作了。”
“起先,孙家诱骗少年之父赌博,欠下巨额债务之后,少年一家只得卖房卖身,一家成了奴仆。即便如此,孙家也没有放过他们,少年到手,其父无用,自当要死。其母妹卖入窑楼,依旧可以大把赚银子,简直是一举两得。”
随着苏青麦的话,李灿不自觉颤抖起来。
苏青麦叹息一声:“我就是那个少年,大殿下贵人多忘事,当年在大皇子府如何折磨我的,不过几年就忘了。”
李灿脊背发麻,头脑发晕,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昨日深夜,在大殿之上,天宝帝说他不配为人君,为的
就是当年这件事。
当时他喜好男色荒淫无道的消息传出,天宝帝对他一下子冷淡下来,不仅没有放松精神,反而让上书房教习严加管教。
当时他便觉事有不对,便直接把那少年赶去后院,让其自生自灭。
他以为……
苏青麦淡淡笑了一声,声音好似淬了毒,让人不寒而栗。
“大殿下是不是以为,我早就死了?”
“哪能啊,我们这种贱民命硬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死的。”
李灿结结巴巴:“你……”
苏青麦垂下眼眸,不再看他,只说:“我舍不得死啊,我爹娘死得那么惨,我妹妹还在窑楼里挣扎,你说我舍不舍得死?再说……”
苏青麦声音微扬:“再说,杀父仇人还没死,我可不甘心。”
李灿脸色骤变。
到了现在,他若是还听不出苏青麦是何意,那他也苟活不到今天。
“你为我出谋划策,难道就是为了此刻?”
苏青麦道:“大殿下还不算笨。”
“你可知,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每次听你说话,每次看到你的脸,我都想直接用刀捅死你,让你血流殆尽,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但是我后来一想……”
“让你这么死,真是便宜你了。”
苏青麦阴森森笑起来:“怎么样,身陷囹圄的滋味好受吗?我的大殿下?”
李灿深吸口气,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从这一切的最初,所有事情都是错误的。
因为他所信赖的这个人,从心底里,就没想让他赢。
一开始他就输了,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永无翻身之日。
李灿只觉得心口剧痛,他咳嗽一声,一口热血喷了出来,血腥气扑面而来。
从胃到心,从身到骨,无一不痛,无一不烫。
李灿缓缓倒地,他半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在昨日之前,他都想不到,这个对自己低眉顺眼,一直忠心耿耿的见龙先生,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让他抄家灭族的结局去的。
李灿不说话,苏青麦却不肯罢休。
他道:“大殿下,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吗?”
他如此问,李灿却不答。
苏青麦笑了,自顾自说:“其实一开始我是
不敢的,我在殿下您面前还没那么大的脸面,做事都要小心翼翼,直到后来,那几个先生都死了,才终于轮到我。”
“我当时想,真好啊,真好,”苏青麦抬起他妩媚的凤目,看向李灿,“他们都很蠢,而你更蠢,最后留在你身边的,是我这个对你满怀恨意的仇敌,你说好不好?”
李灿又一口血吐出来,靠在铁栅前起不了身:“你不要说了。”
苏青麦摇了摇头:“这些话我攒了二十年,怎么能不让我说呢?”
“我等啊等,盼了又盼,终于等到了机会,两年之前,有两个蠢货寻到了韩陆和花田,正巧我在,当然要替大殿下分忧。”
“你不知道吧,我是故意杀的人,杀了之后把又亲自把他们埋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就是为了有一日能被人发现,”苏青麦道,“我当时特别庆幸,跟我一起去杀人抛尸的是薛招那个从来不动脑子的莽夫。”
“只可惜,刑部也有你的人,直接跟你通风报信,让你提前清除障碍,把人家清廉忠诚的谢侍郎谋害而死。”
这是苏青麦第一次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动手,虽然随后失败了,但是做过的事,无辜者所蒙受的冤情,永远不会消失。
它们一点一滴镌刻在幸存者的心尖上。
“那一次失败,我怕你看出疏漏,便立即蛰伏下来,待到今岁,终于又让我等到了时机,这一次,我不想再畏首畏尾了。”
“我妹妹好不容易摆脱了红招楼,好不容易拥有了自由身,但你依旧不放过她,这么多年,你们那些龌龊事她一个字都没往外面说过,但她依旧要死。”
“我唯一的,仅剩的亲人,就这么被你们毒杀而死,死在了陌生的街巷里。”
“而你,竟然还让我去收尾。”
苏青麦大笑出声,声音却没有一丝喜意,只有嗜血的悲凉。
“她死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苏青麦声音很轻,一字一句扎进李灿心坎上,“所以我给皋陶司留下一个礼物,一具最适合的证据。”
“他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苏青麦抬头,看向已经面如死灰的李灿,“怎么样,大殿下听完这一切,可还满意?”
李灿咬牙切齿:“苏青麦,你难道就不怕
死?”
苏青麦又笑了。
“大殿下,您不是说过,贱民的命最不值钱,死了就死了?我啊……我的目的都达成了,死就死了,也好早日一家团聚。”
“你呢大殿下,你怕死吗?”
李灿眼前一黑,整个往前倒去,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苏青麦靠坐在墙边,看着他如同狗一般匍匐在草甸子上,不由放声大笑。
“父亲母亲还有红枣儿,你们在天之灵,且看看这鄙薄小人,如何一败涂地,如何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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