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底只是口头上的允诺,既无文定,他就算现在没那么份心思了,也算不得是悔婚。至多是出尔反尔,有失信于人的嫌疑而已。
“恩赐,你这话,你对娘说过不曾?”
陈恩赐跪在他脚下,垂着头不住地摇,“还不敢说。”
父亲还好,母亲要是知道他还有这份儿心思,定然不依不饶,说不定还会对弯弯变本加厉。
“那还好,牢骚你对我发发就够了,可千万不能说到你娘面前去,她好不容易与你说成了这门好亲事,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让你岳家难堪。”
陈恩赐抬头,正色望着父亲,“爹,但孩儿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娶弯弯为妻,儿子只是想,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也甚是可怜,将她收了房,也算不辜负当年姑姑和姑父家对咱们的恩情。”
陈实没想到儿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还恩?要说弯弯,也算是个好孩子,吃苦耐劳,手脚麻利,性子是犟了些,但绝没什么歹心。陈实幽幽叹了口气,无奈道:“要不是胡家,爹说不准还能为你说上两句话。但是儿啊,胡家是什么人家,人家能肯把女儿下嫁,已经就是看得起咱们了,还没有成婚,你便先想着纳妾,你让胡家的娘子听见了怎么想?人家还能乐意么?”
陈实所言在理,陈恩赐欲言又止,抿住了唇。
这时,房门外传来了梅媪泼辣的喊叫:“嘿,我说你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你上了哪,一夜未归也就罢了,大清早地你竟带着人到咱们这里来,你这是要做甚么?”
是岳弯弯回来了?陈恩赐一惊,立刻起身,推门而出。
只见幽僻的庭院里,岳弯弯一袭芙蓉色绢布齐胸长襦裙,胸口系上嫣红宫绦,打扮得与平日里很不相同,多了几分贵气,整个人亦显得精神了不少,增娇盈媚,韵致楚楚。她这般容色,本就不俗了,再一经打扮,比起胡玉婵又不知美了多少。
陈恩赐感到自己胸中竟又一股鼓噪之意。从岳弯弯来家里起,他对这个容色极好的表妹便一直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想着将来贤妻美妾在怀,他定会好生疼爱她的。可她却总是正派凛然,抗拒他的亲近,渐渐地陈恩赐便明白,岳弯弯不是随便的女子,要不给她名分,她就不肯与自己好。但那时,他心头也没这种瘙痒之感,许是她平日里布衣荆钗,没给过人这么大的惊艳吧。
身后陈实也走了出来,瞥见岳弯弯身后跟着两名壮汉,按剑而立,一个身形魁梧,健硕如牛,皮肤黑黝似炭,但双眼却明亮如炬,一个还是身姿单薄的少年,青衣短袍,腰束银环,亦有几分俊俏。
陈实不知这是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人物,吃了一惊,“弯弯,你带着的这是什么人,这是要做什么?”
话音落地,余氏也闻讯赶来。
昨夜里兴奋了大半夜,好容易与胡家定了亲事,胡玉婵私下里连“婆婆”也叫上了,这个儿媳妇知事体贴,嫁妆又有万贯,余氏喜不自胜,昨晚上激动得到了后半夜才睡着。这会儿方醒,人还迷糊着。
但一见岳弯弯,和她身后带来的“帮手”,余氏立马精神抖擞,喝斥:“留了一大盆的衣物,怎么不见你洗,小蹄子行为不检,跑去哪里厮混了!要是你不想干了,走就是了,咱们陈家可不养什么闲人。”
岳弯弯凝睛盯着余氏,目光继而慢慢转到陈实和陈恩赐身上,“恭喜啊,舅舅,表哥。”
听说了,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陈家以前没甚么家业,余氏也吝啬,不肯多雇女婢,岳弯弯留在家里,正好可以充数,干活还不用发月钱,多么一举两得!现在好了,胡家的千金便要嫁来了,除了陪嫁丫鬟以外,嫁妆都够余氏霍霍一辈子的了,人家自然再瞧不上自己。
什么亲戚,什么旧日恩情,云烟而已,最经不起挑衅的就是人性。
反正,她也得到了足够的钱,寄人篱下是迫不得已,现在也没不得已了。
陈恩赐大是怜惜,为母亲如此对她不留情面,也暗暗埋怨母亲说话过于刻薄,不禁皱了眉,“弯弯……”
见她面颊丰盈白皙,轮廓柔美圆润,见之忘俗,不知怎的,这一时竟完全想不起容色远远比不上她的胡玉婵了,陈恩赐一番话不经头脑,便脱口而出:“弯弯,你留下!我纳你!我一定会给你名分!”
余氏登时受惊,睁大了眼珠瞪向陈恩赐,喝骂道:“你个败家东西,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着了这小贱蹄子的蛊了!咱们有了胡家娘子做媳妇儿,以后抬妾侍怎么也得是有点身份地位的了!她可配不上你!”
陈恩赐如在雾里,被余氏这么一骂,也清醒了几分,但心中十分无奈,攥紧了拳,充满诉求的目光看向母亲:“娘,弯弯是我的表妹,姑父……”
“不许提他!”就因为当年穷困潦倒之时,陈实受了岳不周一饭之恩,到他死时,还想着携恩欺人,把这么个烂摊子丢给他们家,现在倒好,这贱蹄子果然不安分,一心想她儿子的床,她岂能容得。
“母亲……”
“不要再说了!”余氏恨儿子不争气,这个时候,还在想着纳岳弯弯,对岳弯弯也越看越是厌恶,“陈家就要办喜事了,玉婵也说了,她不希望到时候她嫁了过来,家里还有闲杂人等,从今日起……”
“等等。”岳弯弯声音清脆,忽打断了她的话。
余氏皱眉,连梅媪也站到了她的身后,主仆俩恶目相向。
岳弯弯本来以为,脱离陈家的时候,她会感到大出一口怨气,从此扬眉吐气的,而现实却是,出气是有,但更多的却是平静:“我知道,陈家将要办喜事了,我也知道,表哥将要取的胡家的小娘子,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我还知道,表哥夹在中间很是为难,想施舍给我一个小妾的名分。但是,我想告诉舅舅舅母还有表哥的是——”
她停了一停,口吻变得愈发低沉而自信:“你们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余氏怔然变色,阴着脸:“你说什么!”
岳弯弯转面向她,“舅母,你一直以为我喜欢你儿子吗,我就非他不可吗?我会为了一个妾位不折手段地勾引你的儿子吗?你们陈家是什么非富即贵的大户吗?陈恩赐你实话实说,要是没我爹,还会有你爹、有你吗?我不欠你们陈家的。余氏,你想我走?我当然是会走的!不过不是你们赶我走,是我先弃了你,陈恩赐。”
“收回你慷慨拿出来的妾位吧,那不是什么香饽饽,而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施舍,我才不稀罕,我也不想要。”岳弯弯掷地有声地说完,转头就朝外走去,很快,她的丽影便消失在了门外。
陈恩赐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女人如此羞辱,大感懊恼,忍不住皱了眉头。
余氏却早已绷不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小贱人在自己家住了这么久,怎么就不欠自己的了?她怪叫一声,“你给我站住!”
余氏待要追上去,却被董允和小五靠拢形成的人墙给挡住,余氏欲往旁走,董允却突然拔剑出鞘,但听见铿然一声,余氏面色惨白,身子骨彻底软了。
她哆哆嗦嗦地回头找家里的顶梁柱,陈实却也骇然不轻,“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带着剑私闯民宅,你们、你们就不怕有王法……”
董允好似听了什么笑话,呵呵两声:“南明城有什么王法?就是你们这种刁民多了,府衙才治理不利,我今日就算砍了你,也算不上你杀头的大罪。”
陈实果然被吓唬得不轻,董允一把扯过小五的臂膀,两人前后脚离了陈府而去。
直到出了府门,董允舒了口气,忍不住赞叹:“今日岳小娘子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帮穷酸狡诈的亲戚,早就该一脚踹进河里去了,不然还留着过年么?”
小五却心神不宁的,董允很快感到不对,那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想什么?”
小五忧心忡忡地道:“岳娘子境遇如此艰难,殿下要了她,最后又不要她,岳娘子该找什么人嫁了呢?”
董允惊讶:“你操心这个?毛小子,要不是我知道你今年才十六岁,你不会是想打歪主意吧。”
小五竟正色地点头:“也不是不可以。”
董允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想啥呢你!青天白日的怎么做起梦来了,真个倒霉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我艹了,我真的艹了,居然有个乳臭未干的下属惦记他顶头上司的老婆???
第8章
五年前父亲病重之际,将她们家的老宅卖给了一个屠户,从那以后,岳弯弯做梦都没想过这块地方她还能拿回来。而这一切的发生,仅仅是因为她机缘巧合之下在苍鹿雪南山脚下遇上的一个男人,她救了他性命,然后,他也救了她。
江瓒和董允俩人将这里简单收拾了一遍,算上添置的桌椅木榻,已足可以住人,岳弯弯在家里走了几圈,将还有积灰的角落又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床榻里侧还有用石头划出的刻痕,记录着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抽条、长高,阿爹每次都会欣慰而骄傲地摸她脑袋,笑眯眯地说,丫头又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