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不言没有动,他身后的苏水湄突然又呕出一口血来。
那血黏腻而温热,顺着陆不言的脖子往下淌。
好烫。
男人瑟缩了一下指尖,突然就不敢侧头去看小郎君的脸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很淡,夹杂在风里,他说,“不要。”
郑敢心笑了,笑得肆意而放荡,那声音震耳欲聋。明明是笑,却带着一股阴沉的悲凉感。
他道:“老大,小江儿会死的。”
陆不言道:“我知道。”
“难道是因为杨彦柏有个宰相老爹,所以老大你才选择救他?”郑敢心假装托腮沉思。
脖颈间的血被风吹得干冷,带走了最后一丝凉意,只剩下浓郁的血腥气。
陆不言能尝到自己唇齿间的血色。
他回答郑敢心道:“是。”
郑敢心脸上的笑彻底收敛了,他说,“老大,我本来以为你会不一样的。”
陆不言道:“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人。”
“所以你选择了救杨彦柏这个权贵的命,让小江儿去死。”郑敢心的声音霍然冷下来,他那双铜铃似得眼怔怔盯着陆不言,像是探究,又像是渴望。
他似乎还在挣扎着,希望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可陆不言还是那个字,他说,“是。”
郑敢心与陆不言对视,片刻后又突然笑了。
“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往旁边去,然后从草堆里拖出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黑一。
郑敢心的指尖捏着一颗药丸,那是一颗粉红色的药丸,只有豌豆那么大小。被郑敢心粗粗的手指捏着,更显娇小玲珑。
“郑敢心,你要干什么?”胡离心思聪慧,他已然听懂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不公z号:半#夏%甜*酥可置信,但他立刻便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胡离动作很快,可郑敢心的动作更快,他将药丸抛进了水里。
药丸遇水便融,一瞬消失无踪。
“老大,你失算了。如果你选小江儿,我还会让他活。”郑敢心走到陆不言面前,他比陆不言高壮不少,小山似得压下来,遮挡住了灿烂而滚红的夕阳,“老大,是你害死了小江儿,也是你害死了杨彦柏。”
陆不言抬眸,朝他看去,“杨彦柏死了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我知道,”郑敢心古怪一笑,“杨宰相那边痛失独子,自然会将这件事算到圣人身上。可他们斗他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要报仇。”郑敢心的眼中显出疯狂之色。
陆不言静看着他,“你在为你妹妹报仇?”
“对,没错。”事已至此,郑敢心知道,已经瞒不住了。
不过幸好,他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你妹妹的事,与杨彦柏无关。”
“你怎么知道?”
“你妹妹的事真与我家公子无关。”苏醒的黑一艰难地伸手抓住郑敢心的脚,努力想站起来。
黑一虽然昏迷,但并未完全晕过去,而是半梦半醒。刚才的谈话,他听到了大半。
郑敢心垂眸看一眼黑一,脸上凶色毕显。
他一脚将其踹开,转头看向陆不言,“是他告诉你的?呵,老大,仅凭一面之词,就让我信他?”
陆不言反唇道:“那你也仅凭一面之词,就让我信你?”
“老大,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不信我?我会拿我亲生妹妹的事开玩笑吗?”郑敢心的声音陡然增大。
妹妹是他的软肋,是他的底线,是他的执着,是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指望。
陆不言的声音依旧非常平稳,“凡事讲究证据,你说杨彦柏强了你妹妹,你的证据呢?”
“老大你要证据,我就给你证据。”郑敢心从宽袖暗袋内掏出两样东西,“这是他的外衫,还有他的钱袋子,上头都绣着他杨家印记!”
一件半旧外衫和钱袋子被扔在地上。
虽已旧了,但料子却是极好的。
“你别胡言乱语,我家公子不是那样的人!”黑一急了。
“怎么,你亲眼看到了?”郑敢心用脚拨开黑一想拿外衫和钱袋子的手,“我猜你知道我手里有外衫和钱袋子,所以编了谎话骗老大吧?”
黑一一噎,没有立刻回答。
陆不言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双眸微眯,询问黑一,“你跟我说的那些事,是你亲眼看到的?”
黑一一愣,知道陆不言起了疑心,他欲开口,却在对上陆不言那双漆黑眼眸时突然噤了声。
心虚了。
“呵,”陆不言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面容渐渐阴冷下来,“黑一,你该知道锦衣卫的手段。毕竟,你也是从锦衣卫出去的。”
黑一面色煞白,他原本只单膝跪地,停顿了一下后以双膝触地,深深伏跪,声音艰涩而困难道:“大人,公子寻欢作乐的时候,我等一向是守在外面的。”
“那份情报呢?”
黑一沉默了。
陆不言摩挲着手中绣春刀,唇角绷直,深沉望一眼黑一道:“假的?”
黑一的头垂得更低。
陆不言深沉地叹出一口气,笑了,眼神却更冷,像是淬了一层寒冰,“那日到底是什么情况?”
黑一双手撑地,终于说出实情,“公子酒醉入门,我也不知其内是何情状。”
听到此话,郑敢心再忍不住,他本是铁骨铮铮的男儿郎,如今却通红了眼,眼角蕴着泪,脸上满是恨意。
“老大,不是我心胸狭窄,而是至亲骨肉,实难平息。”郑敢心攥紧双拳,呲目欲裂。“我的妹妹死时才十四岁,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那么小就瞎了眼,好不容易熬到京师,以为能有一口饱饭,却不想碰到这群牲畜不如的东西!”
郑敢心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的眼前是这些年见到的众人的脸。
他为了妹妹的事情而奔波,可始终无果。
那些脸上有怜悯,有同情,有心虚,有悔恨,有蔑视。
可这都不是郑敢心想要的,他想要那群畜牲死。
怜悯与同情于他无用。
“那不是你们的妹妹,是我的妹妹,与我骨肉相连,相依为命的妹妹。在你们眼里,她只是一桩案子,一具尸体,一套卷宗,一个名字,可她却是我的亲生妹妹。”
“那一日,她的血淌满了我的鞋。我赶到时,她的血还是热的,她就吊在那梁上。”郑敢心抬手一指天上。
绚烂晚霞如泼墨而生,漂亮的不可思议。如此广阔之地,烟霞漱云而笼,郑敢心的脸是通红而无望的。
那种无望之中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切和苦痛,仿佛隔着眼前的空气,看到了那一日的场景。
那样的场景,郑敢心定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午夜梦回,仰头望梁,都是他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湄湄:吐血,吐血,继续吐血。
第40章
“就算如此, 你为何牵扯无辜之人?你有妹妹,他便没有家人吗?”胡离上前,抬手一指苏水湄,原本风流多情的狐狸眼在此刻阴冷至极。
郑敢心看一眼胡离, 突然笑了, 他说, “他生得这么像我妹妹,我怎么舍得呢。”郑敢心满脸悲凉地看着苏水湄, 声音嘶哑道:“不是毒, 看着吓人罢了。”
胡离一愣,继而立刻上前,一把攥住苏水湄的腕子。
一触脉,胡离原本凝重的脸上立刻显露出惊讶之色, 他偏头去看苏水湄。
小少年被棉被裹着, 扶趴在陆不言背上, 唇下和脖颈衣襟处被染得通红, 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
“怎么样?”陆不言见胡离久久不说话, 便偏头问他,脸上的焦色藏不住。
胡离回神, 收回手, 眼神却还黏在苏水湄脸上,他道:“确实并非中毒。只是他, 咳,她体虚, 需好好补上几日才能将吐的这些血补回来了。”男人声音干涩,说话的时候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
胡离视线下移,又落到苏水湄的腕子上, 他伸出手,道:“我再确定一下。”
小娘子的腕子又细又瘦,胡离捏在掌中,软绵绵的像是一碰就会折断。
他仔细地查,仔细地看,脸上的表情从诧异到惊惧,再到回想,有点懵。最后,像是想到什么,他的视线往苏水湄胸前一瞥。
“怎么样?”陆不言单手托着苏水湄,转头凝视胡离。
胡离收回手,笑道:“没事,挺好。”
陆不言放心颔首,转头看向郑敢心,面色一凝,声音冷硬,“与我回去。”
郑敢心站在那里没动,他抬头看向河面上的夕阳落日,道:“再等一会。”
突然,河面上远远有船驶来。
那船很大,一共三层,乘风破浪,气势凛凛。
“怎么会有船?”胡离皱眉。
船近了一些,陆不言认出上面挂着的旗帜,道:“是赵家的商船。”
船已近,赵家大郎身披素白大氅,立于船头,与岸上众人拱手。
赵家大郎并非一人前来,他还贴身带了一些赵家奴仆。
商船靠岸,赵家大郎下地,面有焦色道:“这么多日了没有消息,着实担心你们,便想着过来看看。”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注意到伏在陆不言后背上的苏水湄,登时面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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