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温蹙眉,一句“你又瞎凑什么热闹”未出口,穆庭准瞅见琏瑚手里捧着一方画匣,好奇道:“拿的什么?”
琏瑚回道:“是大公子写的字,送给茶师先生做见面礼的。”
这原是穆澈看见吉祥抄茶书,问明用意,便手书了一幅字给她,卓清侯的墨宝,自然又比别的珍贵些。
穆庭准却啧啧两声,“凭他什么人,何来资格得着良兄的字。”
说着就要来那幅字看,琏瑚不好不给。穆庭准掂在手里,徐展绢幅,看时,纸上只有龙飞凤舞的一个字。
虽只一字,却尽得形神之洽,墨骨容抒。
穆温同样头一回见着,纸中一个“和”字映在眼里,眸中清寒漫漫温平。
十一眼珠骨碌一圈,收卷就抛到酉渌怀里,“旁人不配,这个归我了。”
这般强盗无二的行径,直令吉祥呆在当场。
“蜀东流”三字,若非茶人,不能了解其中份量。如同书家爱拓本,琴家惜古斫,世人各有所癖。吉祥极重视此番拜访,固然珍爱穆良朝的墨宝,也不以为礼重。
她抿一抿唇,待要说,又不大好意思对东府公子无礼。
穆温先已道:“这不是你的字儿。”
依他了解,尽穆允臣有生之年,也做不来这个字。若不然,为这小魔王愁得头疼的东府大□□日茹素又何妨,自己便求一百幅字来给他,又有无妨。
十一如何听不出一语双关,掸袖道:“好着相的话,佛家还讲众生平等呢,怎见得独不渡我一人?”
穆温心想:才闹过一场,也好意思说。“只怕有心渡你,执迷不悟。”
十一“哈”了一声,“此之西方极乐,彼之地狱阿鼻。何为渡?何为迷?我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学步效颦?”
吉祥听不懂他们的机锋,她不管什么贫不贫富不富,只想要回她的字!
可入了小魔王眼里的东西,再想讨回,谈何容易?
连穆温也说他不得,最后还是吉祥想了个折衷的法子:“……若到时见了,果是位高德敬重的师傅,务必请公子还我。”
“这个嘛,”穆庭准摸着下巴含糊两声,“再说、再说。”
一行人再出发,阵仗可壮似先前了。原本不过二侍二婢,如今添一个湘辰与吉祥同乘,车左便随了三个丫头,车右便跟着三个小厮,穆温和穆庭准前方打头阵,一路上引人注目连连。
至西城苍水巷外,吉祥下得车,淡淡吸一鼻子,隐有秋茶新晒之气,凝眸道:“是这里了。”
“是这儿吗?”
穆庭准左右乜踅这少人行走的地界,还有些不大相信。怨不得他听说不到,这街巷也忒不起眼。
几人行至事先打听的地点,眼前是一幢有些年头的二进宅院,青石灰瓦,无匾无联。
透过敞开的大门,可见院中斜晒着几铺茶叶,两个黑面汉子怀抱大簸摇青,旁边还有一口坐地炒锅,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正徒手翻茶。
平常。
这便是吉祥的第一个印象。随即她忆起从前坊主语及茶道流派没落,有一句唏嘘:“琴棋书画诗酒茶,雅固然好,只怕隔了人,到最后,还是输与了柴米油盐酱醋茶。”
琏瑚上前告访,连说两遍,院里的人如若罔闻,连个过来招呼的都没有。
吉祥从沉思中回神,登上一截台阶道:“葭韵坊吉祥前来……”
才说半句,穆庭准一甩袍脚跨门登庭,冷哼:“反了他,跟爷这儿端架子呢!”
穆温一个错眼没看住,怕他再惹事,忙跟着进去;吉祥向重师长,怕人觉得自己轻狂,也连忙进去劝住穆庭准。
余者呼啦啦地跟了进门,院中人一见这阵势,摇青的不摇了,炒青的也不炒了,都拿眼睛盯着这群锦衣绫履的不速之客。
穆温当庭道:“我等慕名拜访,问贤心切失了礼数,请勿见怪。”
一阵沉寂中,从内院走出个骨笄绾发的童子,见是容色奶白,两粒瞳眸犹如点漆。小童子见人先施一礼,稚肃地问:“哪位欲见家师?”
吉祥忙上前自报家门,未说卓清府的名头,只道是葭韵茶坊中人。
小童子看了看众人,问道:“诸位都是来学茶的吗?”
他人材不大,颇不惧人,问话端的一本正经。穆庭准见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子,气倒平了三分。
吉祥晓事,想高人皆有些古怪脾气,只怕这位茶师好静,她们一群人太扎眼了,忙给二公子递个眼色,上前道:“是我一人求教,请小哥为我引见。”
小童子也不为难人,端容转身,“随我来吧。”
穆庭准最喜寻幽探奇,被这般作派激出三分兴趣,倒要见一见这劳什子高人。嘴角一咧,随口道:“还有我。”
冲穆温一吐舌头,跟着吉祥进去了。
内院之中,同有两口炒茶锅,旁落一张年久的窄方木桌,上头置着些粗碗垢壶。
正中堂舍挂着一匾,书道“精行俭德”,楹上一对抱柱联,木旧字新,写道是:
玄虚非虚,只是怕故弄
无可尚可,那消叹奈何
引路的小童神无杂绪,漆明着双眼向木桌上的粗陶碗一指,意思是请煎茶一碗,待他师祖许过方能入内。
穆庭准“嘿”了一声:门上挂着不故弄玄虚的道理,反脸就玩这有的没的,真以为自己是大爷不成?
正待出言,吉祥怕他误事,低道:“你别说话。”
她向前方大门紧闭的堂舍看了一眼,施施然走近木桌,见一应皆非平日趁手之物,那罐是敞肚罐,茶是陈年茶,水亦为井下水——明白这是一道考校。
于是无二话,吉祥动手汕盏湔水,取茶凑于鼻下细细辨别,心中计较一番,起手煎起茶汤。
雅比当日,穆庭准是见过她亭中点茶的。
那日女子素面月衫,云水之姿恍若画中人。此时其立于旧桌乌盏前,举手投足别于那日的娇柔,另有一番风度,不禁眯了眯眼,负手看住。
一刻茶成,小童走来将茶碗放在托盘上,又看向穆庭准。
那意思是:既然你说你也是来访师学茶的,也请煎一盏吧。
穆庭准蜷指刮了刮眉角的伤,直接倒一碗吉祥煎好的茶,撂在桌上,逗猫儿般朝小童一扬下巴。
小童子纵有几分老成,到底不过十岁的孩子。明知这个人成心,一时也没有应对,抿嘴立了立,木着小脸端起一碗茶,返身进堂去了。
第85章 本心天地???凭什么?我不服。
茶实算不得好茶,若搁在颜不疑眼里,这东西只好与草根树皮为伍,连茶也不配叫。吉祥尽力一试,多少有些没底,趁隙对穆庭准道:“快把那幅字给我。”
她的眼神一来,穆庭准顷刻收回视线,避头装傻:“什么字?”顺手捞起桌上的黑陶碗送进嘴,被烫得舌头一吐,险些摔了碗。
吉祥抿嘴便笑,随即觉得不大应该,含颐撇开头,仍忍不住道:“自己刚倒的滚滚的茶,在想什么呢。”
因这小公子言行无忌,吉祥熟悉他性情后,说话便没了隔阂,另一层也为紧张,故找些话分散心绪。
穆庭准嘬住嘴唇,含糊回了一句话,吉祥没有听真。
待不多时,小童子空着手出来了,下阶走到二人面前,颔首不看人,像模像样道:“请回吧。”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吉祥笑意尽散,与穆庭准异口同声:
“为什么?”
“凭什么?”
以这等器具材料,茶色已经不能讲究了,吉祥尽量做到气味过得去,虽不能和往常沏出的好茶同论,可她敢说,换一个人在此,未必做得比她更好。
小童子传话之后就一问三摇头。穆庭准的脸色显见地阴沉,吉祥担心他鲁莽,身子有意无意向前挡了挡,可惜掩饰得拙劣,叫人一眼识破,那点儿阴沉当即放睛,勾唇笑出一声。
他穆十一再怎么浑,也不犯跟个孩子计较啊。
面对吉祥紧张的神色,穆庭准歪头退了一步,示意袖手,看她要怎么解决。
吉祥并没有好主意,当初得进葭韵坊,靠的还是老爹的苦口说情,而今日她对这位茶师的秉性一无所知。
想了一许,她捏着手心向屋宇高声道:“小女子诚心前来求问,自知技艺浅薄,若哪里不足,还望前辈赐教。”
屋舍寂无回音。
吉祥轻轻抿住唇角,正在无解之间,又有人来登门请教,她闻声回头,先见一裘亮紫色的流缎裙装,往这女子脸上看时,不由得诧异:“秦子佩?”
“呦。”秦子佩由一个细脸婢子伴着,同从前一样削瘦,却梳起了妇人发髻,髻间横插一支蜂赶梅嵌宝金簪,日影下宝光闪烁。
一出口,还同从前一样刻薄:“还当什么人这样大排场,又是车又是人的,原来是你。”
随即她看清吉祥身旁风度凛然的男子,下意识以为是卓清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再一想,这人年纪似乎轻了些,况且脸上挂着彩,绝非侯爷大驾。也是,吉祥什么身份,不过一个小小茶姬,怎么当得卓清侯陪同来这种地方?
秦子佩心里冷笑一声,绕过吉祥,向小童子说明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