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温心道:你这般人物我最有数了,闹起来能把天霄捅个窟窿,不是个厉害角色,还真降不住你。
三人说着话往常欣阁去,一个奉菜的婢女经过穆澈,未留神脚下一跌,穆澈顺手扶住,转头问:“听说姑娘订的是府上一位世兄?”
十一挤眼睛:“是啊,世兄配表妹,心肝对宝贝,表妹配世兄,日子很轻松嘛。”
也不知他哪来这许多怪话,不理穆温瞪他,信口道:“老祖宗疼茵儿,非要从穆氏子弟里寻个出挑的。那位世兄所在旁支,远得已不是一般二般,就只剩下姓穆了。偏偏极尽出色,之前不在京中,打小从他一位义兄在外游历,听说中原十九州快趟遍了,年前回家随父来拜见,老祖宗一眼就相中了。”
穆温道:“那必是极出众的了。”
十一先往穆澈脸上瞟了一眼,转头坏笑:“犁二哥不必吃味,老祖宗原是相中你的,后来合了八字有冲,才作罢了。”
穆温眉目一冷,斥道:“事关姑娘家声誉,也这样胡说!”
“真不是胡说啊,”十一偏有卧冰的勇气,吐舌道:“老祖宗暗里叫来老道合你二人的八字,听说有冲撞,还不肯松口地求破解之法呢,最后实在无法才罢了,着实可惜了好些日子呢,我都知道的。”
穆温袖管直抖,恨手里没针缝上这张嘴!
穆澈一笑:“既是暗地,子温的八字,老太君如何知道的?”
穆庭准背脊一凉,回过味的穆温手刀已至,小叛徒急忙拦住,转着眼珠转移话头:“那个,两位哥哥听说没,大理寺那位——生痢疾,请了好些日子的病假,你们说是不是老天开眼了?”
闻此一言,穆澈着实怔了一下子。
子温似十一方才的模样,心虚地移开视线,不等兄长言语,扯着这嘴上没把门的快步走开。
席间难免饮酒。穆澈受伤的事瞒得严,故而一桌子都向他敬酒。
子温替兄长喝了几盅,到底有几巡觥筹不好推拒,穆澈便觉手臂上合了皮肉的地方涨涨的。
他寻个空儿离席出来,穆庭凇也恰从前厅躲酒逃进来,两个酒气盈身的人会心一笑,站老槐底下吹风。
浓荫凉爽,穆澈舒目道:“于我乎,夏屋渠渠。”
穆庭凇接口:“于嗟乎,不承权舆。”
穆澈眉目动了一下,淡淡不语。
前厅的热闹可想而知,老侯爷是权臣,长世子又右迁,百官僚属皆登门道贺。昔日太宰府泼天的荣华,而今也被东俊压下一头。
这些年老侯爷为制衡三公势力,大力任举人才,如今朝中穆系不在少数,这个当口,当今又擢了穆庭翚的阶品。
怕只怕……
大节日里,穆庭凇不愿想这些,微睨醉眼,瞧见穆澈雪绡裰下掩着一截五色缕,不是精致的手工,缀在底下的玉须甚有些蹩脚。
他笑着问:“这看着不像你府里的手艺啊。”
穆澈低头见那彩缕露了出来,眉目温柔几分,“是我院儿里的手艺。”
清早出门前,吉祥将这条五色缕送与穆澈,愿祝公子岁岁无忧。
她提前与琏瑚学了几日,又算好时辰踩着黎明的鸡啼做成,手艺却还是差几分,又知男人多嫌这东西幼稚,只尽了心意就好,没奢望公子能带。
穆澈见了却说喜欢,要她给系在身上。
彼时他才洗漱过,未拢的发梢湿如鸦羽,向怔住的女子颔首,望着那双熬红的眼:“不贴身佩着,如何岁岁无忧?”
“院里。”穆庭凇咂摸出几分味道,不好多过问,想着新得了西海聚窟的振灵香,因穆澈只用振灵香,告诉他回时带上。
穆澈笑道:“多谢三哥好意,我已不用香了。”
“不用香?”穆恂达大奇:“这是为何?”
穆澈微微一顿,不好隐而不言,更不会对兄长说谎,偏开头咳了一声:“茶香忌百香侵扰,为保其纯,便不用了。”
穆庭凇起初没听明白,心道这人一向是个茶敌,避之惟恐不及,如何管顾起茶香来了?
念头转到“院里人”上,忽笑道:“原来如此。”
他看看那截笨拙的五色缕,再看看穆澈抹眉的酒红,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我只当我们府里有个缱绻至深的,良朝啊良朝,你也有今日。”
夏风薰柔无害,穆澈却似乎呛了风,连咳几声:“前头事忙,三哥快去吧。”
穆庭凇酒都醒了大半,极新鲜地打量这常年无欲无求的散仙。
“说实话,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着你这样,哎,我倒有些好奇了,待你家冷二郎春心漾动的时节,又是个什么模样?”
“三哥。”
穆庭凇大笑:“我开犁然的玩笑,你替他脸红什么!”
穆澈无奈也笑了,“你不走,我可回席了。”
“良朝啊,”穆庭凇一个劲向他脸上瞄,啧啧感慨:“我可真瞧不得你这样。”
戏谑数语,将散未散的空当,穆庭凇忽听身旁一声轻喟,顺良朝的目光看去,但见回曲桥上独立一人,临川映水,直如新开之玉。
那男子似有察觉,转过头来,当真面如山河整妆,目如月镜新磨,与穆澈视线相接,彼此点头致意。
“那是谁?”穆澈不曾在两府见过这般人物。
“从茵儿那论呢,就该叫声表姑爷,打咱们家论呢,嘿嘿,昀世兄是也!”
出来寻人的穆庭准逛荡到槐树底下,脚跟还稳,漂亮的眸子已经饧了,“真格的,这人长得也太好了些,有几回见他背影,我都错认成了良兄。想卓清先公亦出支脉,我看这位昀公子若立异功,那一门三侯——”
“十一!”
“允臣!”
两人同时喝断他的话,十一美酒灌了半肚肠,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穆庭凇白着脸观顾左右,而后瞪着这迷迷瞪瞪的崽子咬起牙,穆澈忙道:“三哥去吧,有我呢。”
十一半眯着眼,乐呵呵跟着说:“去吧去吧,有我呢。”
第38章 溪亭日暮???请侯爷就坡下那个啥
二老爷特意排了一台俳乐与母同乐,宴后众人又随老太君看了几折戏。
十一喝得醺然,穆老太君不嫌酒气,将他拢在怀内,一面喂些醒酒果子,一面抚摩他的肩颈,“叫你少兴头些,不听,一会儿叫你大哥见着,看不说你。”
少年松了箍头的冠子,往祖母怀里滚了滚,眯缝眼道:“我怕大哥,哥怕老祖宗,有您护着十一怕什么?再说,我今日饮酒本有缘故,老祖宗可知我昨夜发了一梦,梦见一个雪须鹤袍的老神仙,也不知是不是成了仙的屈夫子,道东俊府有位老太君行善布施,最是福寿绵长之人,特命我今日多多喝酒给老太君积福呢,每增一盏,寿添一年。”
他拍拍肚皮,露出两排贝齿,“您说那我能不卖力气么,我为老祖宗添了这么些福寿,您还说我,可真委屈死了!”
穆老太君不等话完便笑起来,拿指尖戳这猴儿崽的额头。
座旁的媳妇姑娘们笑得簪动钗摇,一人抿嘴道:“怨不得老祖宗疼他,他一个人,就比台上的一班人都热闹,还省下了打赏的钱呢。”
一至闹到后晌午,穆澈方回得府。卓清府虽也一样的布景过节,相形下却清净许多。
进了两重院,穆澈没见着一个婆子丫头,这就清净得古怪了。正在纳罕,一个小厮赶来道:“大公子回来了,公子请去园里瞧瞧,姑娘们赛舟呢!”
薄暮如橙,夕阳摊在青云渡上,远远张望,真应了一句“揉碎黄金万点轻”。水上团团碧荷,两相映衬,迷醉人眼。
渡中横舟三叶,定睛望去,见那西头船上皆是瑶华苑的姑娘,因乘舟新鲜,这一个把纤葱手指探入水中浮游,另一个就敢去逗弄荷下的水鸟,还有胆大的丫头接过蒿娘手里的掌杆,刚划弄一下,整条船的人都打个晃子,唬得旁边人忙把她按回去。
中间那叶舟上人更多,却是各院里伺候的大丫头,也不知被谁拢到这一处,红衫翠袖挨挨挤挤,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余下那叶舟中,只有二女相对而坐。其中面向霓廊而坐的姑娘,眼见小舟要被侧畔超过,向蒿娘喊一声:“快着点划,赢了有赏!”
那蒿娘有分寸,一面稳稳行蒿,一面笑道:“姑娘行行好,咱几个能将姑娘们安安稳稳送到对面,不敢讨赏,已经阿弥陀佛了。主母主君皆不在,当下已担着天大的不是了。”
那姑娘俊仙般的一张脸,听了意犹不满:“哼,你们哪里是比快,分明比慢罢!”
白霓廊上的穆澈凭阑眺见此幅溪亭日暮,闻声已知作妖的再没别人,高声道:“全儿最会胡闹,等会儿落了水,看你怎么处!”
舟中群芳听见振玉横波的一声,刹时噤声回望。
东船上的姑娘长身站起,翡色臂帛随挥动的手臂翩跹:“良哥哥回来了!你偏了我家的好东西,可拿什么来招待我呢?”
这个肤若脂雪,眼波出尘的姑娘,着一身密叶青罗真珠裙,直将满池菡萏比了下去。她一起身,船身便轻晃起来,惊得对面的姑娘紧紧捉住舷边,怯生生地回头张望,正是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