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致坐在轮椅上,简直如待宰的羔羊,打不得,骂不过,只能气得原地裂开。
他被推到院子里空地的阳光下,金粉般的日光落满他一身,冰封的心鼓噪着,适应了黑暗的皮肤乍然触及阳光,灼烧般刺痛不适。
明琬果真命人搬来了药箱、药炉、药罐,按照方子,拿着小秤,一味药一味药为他细细抓好,倒入砂罐中,取柴添炭,素手轻摇蒲扇,以文火慢慢煎熬起来。
她燃了药香,那香不知是什么药材配制,混着温暖的阳光,有种别样安定的气息。
砂罐中的药汤咕噜咕噜沸腾,他们谁也没开口说话。过了很久,药汤快熬好时,明琬扶着昏沉的脑袋转头,才发现闻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冷白的脸,呼吸匀称,眼睫纤长,是很安静的睡颜,不复先前的狰狞。
像只收敛了爪牙的大猫。
“世子许久不曾睡得这般安稳啦!”丁管家躲在廊柱下窥探,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恨不得掬一捧泪出来。
也不知是在炭火边坐了太久的原因还是别的,明琬浑身烫得慌,思绪也混沌起来。她知道自己病情加重了,但实在没力气再起身折腾,遂将火候控制小些,温着药,抱膝坐下来休憩,没有惊动闻致。
闻致一觉安然无梦,睡到日落黄昏。
他睁开眼时,身上正盖着一条柔软的兽毛毯子。夕阳从屋脊树梢穿过,打下金纱般的光柱,尘土在空气中浮动着碎光,那碎光中,明琬搬着小板凳陪在他身边,雪腮染了蜜桃般的绯红色,碎发在风中折射出夺目的暖光,温柔静谧,仿佛刚才的张牙舞爪只是大梦一场。
她仍守着那灌热气升腾的汤药,时不时掩唇压抑轻咳,娇柔而又执拗。
自己怎会在这个女人面前酣睡?闻致捏了捏眉心,将毯子揉成一团。
明琬听到了动静,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来,微张着唇呼吸急促道:“啊,你醒了?药熬好了,趁热喝……”
她站起身,却蓦地一阵头重脚轻。天旋地转间,她眼前发黑,随即一咕咚朝前栽倒,扑入一个冷硬的怀中。
第12章 探病
丁管事在兽炉中添了新的香料,白雾丝丝袅袅晕散,闻之有股极淡的药香,并非以往惯用的沉香。
沉香味太过厚重甜腻,不似这般温和舒服。闻致能猜到这味药香是谁调配。
丁管事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闻致的神色。
“世子爷,少夫人烧了一整夜了,至今还昏睡在床呢!听芍药说,怕是泡在藕池里中了邪,吃药也不顶用,被梦魇着,一直在说胡话。”
丁管事一副忧国忧民老父亲的神态,见闻致没有反对,便又继续念叨:“唉,多可怜的一个姑娘啊!年纪还那么小,嫁过来无依无靠的,生病了都没个体己人照顾,看得人心里着实辛酸。”
闻致执笔练字,笔锋有剑走之势,清冷道:“没人照顾,侍婢是干什么用的?”
“婢子们终究是下人,哪里有至亲、至爱来得暖心?”丁管事东南西北扯谈了许久,方用拙劣的演技装作不经意间到,“外头日光正好,世子爷可要出去走走,顺道……顺道探望一眼少夫人?”
宣纸沙沙细响,闻致笔触不停,道:“我非大夫,不会医人。”
何况相看两生厌,明琬若见到他,只怕会病情加重。
“可是……”
“让我静会儿,丁叔。”
闻致冷硬坚决,丁管事也不敢再多劝什么,忧心忡忡地道了声“是”,便掩门退去。
丁管事一走,闻致便顿住了笔,上等的净皮宣上晕开一团墨渍。
窗外冬阳正好,两只鸟雀在枯枝上梳理羽毛,时不时歪着脑袋啾鸣一声。昨日明琬的话犹在耳侧,挥之不去,就像这屋内的药香,初闻只觉苦涩难忍,回味方觉意蕴悠长……
闻致依旧记得她烧红了脸跌入自己怀中的模样,呼吸滚烫,娇柔无害,温软得不像话。
亏得还是大夫,身子这么弱。
心不静,闻致索性搁了笔,捏了捏眉心,而后转动轮椅,朝门边行去。
推开门,温和的阳光迎面扑来。他不适地眯了眯眼,手扶门框顿了许久,方继续推动轮椅缓慢前行。
芍药出门倒水,远远的就见闻致的轮椅停在长廊尽头。
咦咦咦——
世子爷主动出门来西厢房啦!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短暂的怔愣过后,芍药屈膝福礼,忍着欣喜道:“世子爷是来探望夫人的么?”
闻致见了她,反而调转轮椅要走。
芍药哪能放过这般绝佳撮合两位主子的机会,当即放下铜盆,鼓足勇气上前拦住闻致,细声道:“世子爷来都来了,进屋喝口茶再走吧?若是不肯,便是婢子的罪过了。”
闻致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他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不说话时像一把锋利的剑,令人望而生畏。
芍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当他是默认了,双手颤巍巍握上轮椅椅背上的把手,吞咽一番道:“您、您请进……”
闻致没有拒绝。
这是自新婚之夜后,闻致第二次进明琬的房间。垂纱的镂花月门后,便是一张宽大的睡榻。
明琬躺在被褥中,乌发铺满了枕头,只露出一张绯红的脸来,嘴唇略微发白,失去了平日那般鲜活的色彩。
芍药悄声进来侍奉茶水,又将青杏强行拉了出去,只留闻致一人对着明琬憔悴的病颜陷入沉默。
斜光入户,一室暖香,明琬果然昏睡不清,丁管事并未撒谎。
她呼吸急促,不知梦到了什么,湿漉漉的眼睫乱颤,伸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发出模糊的呓语。
闻致放缓呼吸,听了许久,才听清她不断重复的是:“阿爹,我难受……”
很轻的一声,闻致心中仿佛被蛰了一下,唇压成一条线,随即沉默转身,不顾门外侍婢们讶异无措的眼神,径自推门离去。
青杏一张小圆脸满是不平之色,只敢在闻致离开后小声嘟囔几句:“才刚进门就急着走,世子爷这般凉薄,连一刻钟不愿多待么?也不想想,小姐是因为谁才病倒……”
明琬做了个冗长的梦,朦朦胧胧间,仿佛看到闻致隔着一层纱帐冷眼窥视自己。
难道是因为昨天与闻致大吵了一架,他心中怨恨难消,特意来报复自己的吗?
她混混沌沌地想着,喉咙焦燥难耐,一时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想要开口询问,闻致却漠然转身,推着轮椅走了,只余轻纱帷幔飘动,像是一抹缥缈的雾气。
明琬再次醒来,已是夜晚,闻着苦涩的药味儿睁眼,便见明承远坐在床榻边给她掖被子。
明琬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眼圈儿渐渐泛了红,很小声很小声道:“阿爹,我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周围房间的陈设显然是在宣平侯府的厢房中,可阿爹怎会来此?
明承远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声道:“烧退了,还需几剂药巩固,驱寒去邪。”
“阿爹瘦了。”明琬撑起身子,接过青杏递来的药汤大口饮尽,恢复些许力气,问道,“您怎会来此?”
明承远的脸色沉了沉,似是不悦。
一旁的红芍憋不住了,代为回答道:“是世子爷请老爷过来的。”
明琬觉得自己产生幻听了,不可置信道:“闻……世子下的请帖?”
“不是呢,夫人。”红芍一脸吃到糖的兴奋,笑着说,“是世子爷亲自出门,去明府接的老爷。大概是见夫人总是在梦中叫唤‘阿爹’,心生恻隐,故而如此吧。”
‘恻隐’这个词,显然不适合闻致。
明琬一时心情复杂,既惊讶又怀疑,问道:“不对,他如何知晓我在梦中说了什么?”
红芍道:“世子爷来探望过夫人,只是那时夫人昏睡,并不知晓。”
青杏不服气地插上一句:“不过勉强来房里走了个过场,茶都没凉就走啦!”
原来,那竟不是一场梦。
明承远想起今日黄昏从太医院归来,便见明宅正门外停着宣平侯府的马车,闻致裹着狐裘坐在车中,神情冷淡,也不知等了多久。
大约对闻致的初印象极差,心中芥蒂一时难消,明承远不想提及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沉声打断女儿的思绪:“你大病初醒,不宜多思,速速躺好。”
说着,又示意青杏将包裹中的一只半旧小花枕拿来,搁在明琬身旁道,“这是你从小用的那只绣枕,将它放在身边,可安神定心,不怕再被梦魇着。”
这只小枕头是阿娘留下的遗物,明琬枕着它睡了六七年,被洗得很干净,只余下阳光和回忆的味道。
明琬抱着小枕头,嗅着上头熟悉的气息,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暖意。
说实话,闻致能亲自登门将明承远请来侯府,着实出乎明琬意料。
不论他是出于良心发现还是别的什么,能纡尊降贵请人,已是莫大的改变。
明琬甚至怀疑那日吵架是否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使其幡然转性、洗心革面了……但很可惜,事实并未如此。
岳丈大人在侯府照看明琬的那几日,闻致并无殷勤之态。大多时候,他都关在房中读书作画,偶尔赏脸上桌一起用膳,也是冷着一张俊脸保持缄默,吃完便走,半刻也不多留,与以前并无太大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