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年龄不大,看起来十一二岁左右,脸上抹了泥土看不清长相,见他奄奄一息躺在杂草堆上,同情之下找来了水和果子,又到山间寻了些草药,才勉强让他在阎罗殿前拐了个弯回来。
他渐渐和小姑娘熟络起来,偶然随口问到她脸上的情况,小姑娘却说了一句:
“因为长得好看,所以才要用泥巴糊起来。美貌不一定是好事,尤其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你好蠢,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这话恰好戳中他的心结。
后来他认了小姑娘当妹妹,两个无家可归的人一路漂泊迁徙,来到了传闻中绥庆最繁荣的地方——绥京城。
谁知他们刚到绥京不久,身上所剩的银钱就被盗走,小姑娘又被绥京的繁华天景与软红十丈迷了心智,再加上渴望金银权势,竟生出了进红音坊的念头。
他虽不愿,然而自身却也仍在为谋生挣扎,无力阻止便只好任由她去。
小姑娘洗去易容,竟也是个小美人胚子,经严妈妈验视,她化名烟琅顺利进了红音坊,凭着一曲铃兰花舞,短时间内便在绥京城里扬起了名声。
可哪知风头正盛时期,却遭其他心生妒忌的姑娘下了毒,从此失了往日朝气,整日缠绵于病榻。
这毒若要驱,须得费时费力费银子。手下的姑娘不能赚钱,反倒还得倒贴银子供吃供喝,严妈妈怎么可能做这种赔钱买卖?正要撕了契纸将烟琅扔出去时,身为哥哥的他亲自上门,将银子的事情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是他一时间哪里拿得出这样数额的银钱?郁郁颓丧之时,不知从何处听闻风声的独眼矮子找上门来,以每月十两银子的利息将钱借了过来。
“再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黎九韶脸色灰败,眼神却是阴沉的。
殷烛面无表情地坐在木桌旁,谢双双瞥了殷烛一眼,知道她向来面冷心热,便也绷着脸点了点头。
后来的事情——闹市抢腰带、留在酒楼做工、后院与神秘人交谈……
黎九韶的经历实在坎坷得令人同情,她叹息了半天,还是觉得世事难料,命运造化弄人。
只是想着想着,她撑着下巴,却不由自主地神飞天外。
良久,谢双双拉回飘远的心思,斟酌着话语道:“烟琅,是叫这个名字罢。她还在红音坊吗?”
话刚出口,殷烛轻飘飘的眼风随即扫了过来——
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可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黎九韶没有察觉到她们的异常,整个人如同被霜打的茄子,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是。”
谢双双几乎是立刻便看懂殷烛的眼神,只是存心装傻,眨了眨眼睛又转回头去。
她小心翼翼地顶风作案:“我去看看她?”
闻言,两道刀似的目光毫不犹豫“唰唰”扫过来,一道诧异,一道愠怒。
“你想干什么?”黎九韶皱眉看着她,目光是明显的怀疑。
谢双双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抿唇道:“烟琅身世凄苦,现下又遭了这种事情,我想去看看她。”
“不行,双娘。”殷烛眉心紧蹙,眼神警示地盯着她,特地在“双娘”两个字上咬音重了些。
她也明白殷烛的意思——
身为当朝太子妃,怎么能去青楼这种地方?若是届时被人认出……
谢双双咬了咬唇,还是眼巴巴地抓住殷烛的手:“好殷烛……我就去看看嘛,别的什么都不做。”
她说完,垂下眼眸,又微不可见地瞄了殷烛一眼,有些恹然——
再说了,烟琅的遭遇真的很可怜啊,如果能帮她做些什么,也是好的。
殷烛最受不了她这副模样的恳求,只好带着无奈的愠怒轻哼一声,不再理会她,起身往侧门去收拾空置的酒坛了。
谢双双转回头,对上黎九韶探究的目光,轻咳一声。
“嗯,没事了。”她故作平静地抬起手,“我现在就有空……如果可以的话,你带路?”
待黎九韶翻着白眼站起身,转身往大门走去,她才从长凳上跳起来,在原地开开心心地蹦了两下——
从前便听说红音坊的名声,只是碍着身份与哥哥的严厉阻拦不能前去,现下正好去红音坊探望烟琅姑娘,也顺便算是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
红音坊,后门。
“为什么不走正门啊?”谢双双盯着眼前饱经风霜摇摇欲坠的木门,有些不解。
黎九韶面无表情:“没有为什么。”
莫名其妙。
谢双双腹诽一声,上前抬手叩了叩门。
木门在她的力道下夸张地前后晃悠了两下,顿时将她看得和这木门一样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稳就仰面砸下来。
索性门轴还算牢固,摆动几下便停了动静。
“吱呀——”
门后面露出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那老人佝偻着腰,目光森森地看了他们一瞬。
不待谢双双开口说明,便缓慢拉开了门:“进来吧。”
绕过红音坊后门的路,拾阶而上到了二楼。
黎九韶担心烟琅,步伐微快,兀自径直来到了一间屋子,敲了敲门,低声道:“阿芹,是我。”
然而等待良久,里头都没有反应,黎九韶心觉奇怪,迟疑地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草味道,只是他环顾四周一圈,并没有看见被指派来照顾烟琅的阿芹。
压抑着的咳嗽声响起,微不可闻,黎九韶一愣,连忙将手上的草药和食物放到桌子上,几步到了床榻前蹲下:“小琅!”
谢双双小跑半晌,才堪堪追上来。她朝两旁看了看,确定是这里,才调整着有些不匀的呼吸,小心踏进屋子。
床榻上躺着一个容貌清婉、姣若秋月的女子,因为病痛的折磨,身子骨显得单薄异常,很有些弱柳扶风的美丽。
烟琅睁眼见到黎九韶,眸子顿时含了眼泪,哑声道:“哥哥!”她说着,手下使力就要撑起身子。
“别起来,好好躺着。”黎九韶没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静声劝道。
烟琅也没有违背,顺着哥哥的意思乖乖躺下。
黎九韶掖了掖烟琅的被子,又想起什么,皱着眉头问:“阿芹为什么不在这里?她不是一直照顾你的吗?”
这话似乎触动了她的情绪,烟琅缓缓移开视线,目光逐渐失焦,整个人也失去了方才仅存的一点朝气。
良久,她才哽咽着说:“严妈妈……严妈妈把阿芹撤走了。”
简直是欺人太甚!黎九韶怒从心起,站起身就想去找严如花理论,却被烟琅拉住衣袖,凄声道:“哥哥,没用的!”
说完,烟琅哀戚地收回手,眼中泪水不住,声音颤抖:“烟琅已经……已经没有价值了!”
从前她刚进红音坊时,身子骨灵活,又好动爱学,不消几日便能将一曲歌舞跳得炉火纯青,严妈妈都夸她是天生就吃这碗饭的人,也因此允了她卖艺不卖身的要求,任她用着清倌儿的身份在红音坊卖艺。
可是如今,她遭人迫害,缠绵病榻一身晦气,已经再不能以从前的姿态出现在花台上起舞,严妈妈也要放弃她了!
黎九韶盯着榻上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凄婉女子,目光沉痛无比。
他深呼吸一口气,不忍再看,扭头闭上了眼睛。
“谁说你没有价值的?”清灵的声音骤然响起,一个雾蓝色的身影走过来,一字一顿道,“你要相信自己,总会有变好的那一天。”
“而且,这是你的愿望,不是吗?”谢双双朝怔然的烟琅弯了弯眸。
烟琅怔了一会儿,骤然蹙起细细的黛眉,有些慌乱道:“你是谁?”
“我呀,”谢双双琢磨了半晌,认真地介绍,“一个绥京城里平平无奇的小酒娘而已。”
说完,她也不待烟琅反应,稍微弯下腰,仔细问:“烟琅姑娘,你的病,请大夫来看过了吗?”
“大夫来过一次,”烟琅移开视线,自嘲地笑,“只说希望渺茫,便没有下文了。”
“而且,我不是寻常得病,是中了**,救不了的。”
闻言,黎九韶猛地睁眼,眸中血丝清晰可辨:“谁说救不了?一定有办法的!”
语气怎么这么冲啊。谢双双腹诽一句,再次看向烟琅,认真道:“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啊,不尽力治,怎么知道会不会好起来?”
她骨子里的执拗上来,微眯起杏眼,目光似藏了隐约光影:
“就算阎王亲自来了,我也要在他手里抢人!”
话音刚落,谢双双兀自转身,在二人诧异的视线中径直走向屋外。
抓住门柄,“哗啦”一声拉开木门,她扬声叫住门外两个结伴经过的妖娆女子。
“劳烦叫你们严妈妈来一下,我有事找她。”
第20章
等了一盏茶时间,严妈妈才捻着一条沾了浓郁脂粉香气的帕子姗姗来迟。
厢房的门大敞着,无需推门便可进去。严妈妈朝里头看了一眼,先瞧见床榻上病恹恹的女子,不悦地蹙起眉头,却转眼又看到不远处抱手站着的谢双双。
顿了一顿,脸上登时换上一贯娇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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