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云翳又聚过来不少,厚重的一团,仿佛下一刻便会降下一场瓢泼大雨。
沈黛随丫鬟一路往后院去,穿过一扇月洞门,原本鹅软石铺就的小路变成了木制长廊,铺地的木板都是空心,人走在上头会“咯吱咯吱”作响。两侧也设有阑干,高度刚好够人搀扶。
眼下天气已然入冬,寒风凋敝,外间都是一片萧索之状,而这处小院却丝毫不缺鲜妍色彩。花色斑斓,暗香幽幽,让人不禁生出了一种春天早就到了的错觉。
沈黛很快被其中一株吸引,不自觉停下脚步张望。
“郡主也喜欢牡丹?”
廊下传来一阵有规律的“咯吱”声,沈黛循声望去,一个女子正扶着栏杆朝这边走来,一双眼睛生得灵秀,却没有焦距。身侧各跟着一个丫鬟,她却没让她们帮忙。
院子四周花团锦簇,那女子却是一身素色。
可衣料虽平常,上头的绣纹却别致,不像外间绣娘的手艺,倒更像是自己做的。就跟她的容貌一样,五官虽平平,但却因那天生上扬的笑唇,而增添几许灵动。
想来,她就是传中的那位让状元郎拒绝公主的锦瑟夫人吧。
大约是听见沈黛欲上前搀扶的细微脚步声,锦瑟微微一笑,兰花一般洁净,像是在说:“不必。”
越是像他们这样身上有残之人,越是有自己的傲气,不希望旁人特殊对待他们。
沈黛也就没再坚持,即便她看不见,也照旧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余光掠过廊下那几簇花,她又忍不住问:“夫人怎知,我是在瞧那株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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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笑了笑,一双空洞却也不失光彩的眼望向她。
“我每日都要从这里经过不下数回,每块木板的声音,我都记得分明清楚。而这院子里的花,也都是我一人栽培,每一株长在哪儿,我也深谙于心。“郡主是爱花之人,行到这处拐角便不动了。除了那绮色琉璃,还有什么能拦得住郡主的脚步?”
沈黛由衷叹服,真是个妙人。
当下也忽然有些理解秦济楚为何要放弃做驸马,同一个相貌平平、无权无势的盲女做夫妻了。
“世人皆以牡丹为贵,而这株绮色琉璃更是牡丹中的精品,倘若栽培得当,便是到了冬日亦花开不败。传说若能得上一株放在家中,便能保家宅安宁,心爱之人无灾亦无难。”
沈黛一壁说着,一壁转头含笑看她,“夫人与秦公伉俪情深,想来这株绮色琉璃,便是为了他栽种的吧。”
这原是一句寻常的问话,锦瑟听完,嘴角的笑意却有一瞬僵硬,张口似要说什么。旁边的一个圆脸丫鬟忽然轻声咳嗽一声,颔首提醒道:“夫人,到时间了,该回去吃药了。”
锦瑟抿了唇,说:“好。”
人却没走,目光重又深深望向那株绮色琉璃。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快要下雨,周遭湿气重,沈黛隐约感觉,她眼里含着一抹湿润的哀色。
“绮色琉璃虽能在冬日开放,但牡丹毕竟是牡丹,还是该在温室里头待着。我近来缠绵病榻,实在无心照看,将它交给旁人,我又不放心。正巧,我和郡主也算投缘,倘若郡主不嫌弃,可否代为照顾?”
沈黛一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厢锦瑟已扭头吩咐身边人,“去,叫人把那花连根挖出来,移栽到盆里。”
“万万使不得!”沈黛忙不迭拒绝。
她们两人就算再投缘,那也只是萍水相逢,她哪能收人家这么大的礼?
况且这花木移栽大有讲究,一个不慎就会伤及根茎,直接导致花木衰亡。寻常株苗尚且如此,更何况如此稀有的绮色琉璃?倘若真伤着了要害,亦或是自己栽培不当,叫它在开不出花,那她不就成了罪人?
锦瑟却笑得从容,“不妨事的。它再珍贵,也只是一盆花,哪里抵得上人的性命?”
沈黛微怔。
匠人将花成功移植入盆,捧给锦瑟。
锦瑟亲手将它塞到沈黛手中,一字一顿道:“还请郡主务必要好生照看。”边说边用力捏了捏沈黛的手心,双目无神,却也灼灼地凝望住她。
*
回去的路上,大雨倾盆而至,气势万钧,仿佛九重天叫人捅漏了个巨大的口子,害得天河倒倾向了人间。
夜幕降临,雨路更加难行。春纤、春信和雪藻担心沈黛摔跤,便各撑一把伞,在她周围站成一圈,将人牢牢护在中间。
“那位锦瑟夫人,是不是有些奇怪?”春信诧异地打量沈黛怀里的花盆,时不时回头看长廊尽头远去的素色身影。
春纤难得有跟她观点相同的时候,“你也感觉到了?说说看。”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吧......”春信捺了下嘴角,招手让春纤和雪藻凑过来,“你们发现没发现,她院里的东西都不是成对的,完全没有男主人生活的痕迹。”
“方才秦公出门,这位夫人都没出去送,像是根本不知道一样。外头不是都在传他们夫妻感情甚好么,我怎的一点也瞧不出来?”
春纤和雪藻连连点头应和。
是太奇怪了。
别说夫妻了,就说姑娘和王爷。两人现下都还没成亲呢,这趟一块去西凉,用的茶具碗筷什么的,也都是成双成对的。可这对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却弄得跟天各一方似的。
但他们仨毕竟都没经历过感情,喋喋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春纤便问沈黛:“姑娘觉得呢?”
沈黛却说了另一件事,“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院子里的花,有点香得过分?”
“花香?”
三人倒是没注意这个,不过经她这一提醒,还真有些......
“是不是花种得太多,所以才这么香?”春信被熏得忍不住捏住鼻子,声音闷闷的。
雪藻比她警觉,四下看了眼,凑到沈黛耳边低声问:“姑娘可是想到什么了?”
沈黛停下来,转头环视一遍四周,“下雨了,天黑了,这么大的雨声,能盖住很多声音。同理,这么浓的花香,也能遮掩住很多气味,就比如......”
她腾出一只手,亮出自己的手背。
廊下灯笼飞旋出昏昧的光,她凝脂般的白皙肌肤上,赫然有一道极浅的血痕,“这是方才转弯的时候,我手背擦过廊柱,不小心沾上的。”
春信瞬间白了脸色,本能地就要尖叫。好在春纤反应快,赶在她出声前,先一步捂住她的嘴。
但她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垫脚觑了眼前头管家为他们安排的住处,春纤抖着唇小声道:“姑娘,关侍卫临走前给我们留的人手,全被他们换了!”
“这、这......怎么办?”春信跺着脚,快急哭了。
沈黛紧紧咬着下唇,努力压制着即将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眼下的事实就是,这偌大的庭院之中,只有他们四人围簇着的这一小片天地,才勉强算得上安全。
慌是没有用的。
越是这样的时候,她就越是要镇静,戚展白不在,她就是这一行人的主心骨。
能用的人手还剩多少?应当不多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通知戚展白。连他们这里都成了这样,那传闻中至险至恶的山谷,就更是张口吃人了吧?
捏在花盆边缘的手不禁收紧,沈黛手心濡湿一片,几乎要抱不住盆。
三人还在等沈黛拿主意,她只垂眸盯着怀里的花,人沉默下来。
廊下灯笼飞旋,光影凌乱无序,仿佛刀剑相交。绮色琉璃开在其中,花蕊是明艳的鹅黄,花瓣却剔透如琉璃,随光晕折射出不同的色泽,纯净也绚丽。
“雪藻。”沈黛忽然开口,“我记得你学过千里追踪术?”
雪藻点头,自信道:“之前在大殿下手下,训练最多的就是这个。”
“好!”沈黛毫不犹豫地折下盆中一枝花。
三人齐齐倒吸了口冷气,她却从容异常,将花塞到雪藻手里,正声叮嘱道:“帮我跟王爷带个消息,务必要亲口、也只能告诉王爷,我们可能中计了。记住,一定要快!”
*
大雨“哗啦啦”冲刷而下,狂暴的风将周围一切隐隐的动静都卷了来,在正门石阶前激荡出漫天白色雾气。
长鞭抽打马身的声音从雨幕深处刺来,很快,纷乱的马蹄便踩碎了阶下倒映着“秦府”匾额的水洼。
管家领着人打伞上前迎接,秦济楚却没接,兀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他,“一切可都顺利?”
管家忙道:“顺利,很顺利,那几人回了院子,没多久就昏迷不醒了。”
秦济楚干扯嘴角,不屑地“哼”了声。
门外又回来几人,下马跪在阶前复命。
秦济楚回身,冷眼觑他们,“尸首都处理干净了?那姓戚的呢?”
“启禀城主,全都按照您的吩咐,放火烧干净了。姓戚的连一根骨头都没留下。”
秦济楚脸上终于有了笑,“做得好。”不屑地哼了声,“区区战神,也不过如此。如果还当初我没有被贬,这名头哪里还轮得着他?”
他咬牙说着,拳头在湿漉漉的袖底捏得山响。风灯照得他脸色一片青白,原本光风霁月的面容,被阴影扭曲得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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