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玉韫只解了外袍和鞋袜,躺在小榻上盖着棉被,望着天花板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外面的月光从这头晃到了那头,隔壁的谢珠藏才低低地,小心翼翼地道:“那……那我也睡了。”
玄玉韫听到她的声音,提着的心好像一下子落回了胸腔。他抿唇而笑,安然地阖上了眼睛。
*
奉先殿外,寒风依然猎猎,月色寒凉,烛火飘摇。
有人踏着夜色而来,悄然地推开奉先殿的门,又极快地合上,生怕外头的风灌了进来,惊扰了里头安睡的人。
他先看了看火盆,火盆里的银碳充足,即便是偏殿,也暖意融融。空气中,只有香炷的气味萦绕着淡淡的活血化瘀膏的味道。
他轻轻地一挥手,便有个嬷嬷蹑手蹑脚地走进谢珠藏睡的偏殿,过了会儿,嬷嬷退出来,朝来人点了点头。
来人在玄玉韫的床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玄玉韫睡得很规矩,好好地盖着被子。
他转身离去。脚步是如此的轻,以至于经过的烛火,都没有为之而飘忽。
门轻轻地“吱呀”一声,开又关,将寒风挡在了门外。
玄玉韫静静地睁开了眼睛。他翻了个身,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
翌日,谢珠藏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人从梦中唤醒。她睁开眼睛一瞧,竟发现是阿梨。
谢珠藏惊讶地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谢珠藏记得,昨天高望说卯时玄汉帝才会派人来。在此之前,会有别的宫人先来把他们叫醒。只是,谢珠藏本以为来的会是奉先殿的宫人,却没想到阿梨来了。
阿梨喜忧参半,压低声音道:“姑娘,家里来人了!”
谢珠藏一愣:“谢家?”
阿梨用力点头:“谢大夫人一早递了折子入宫,陛下恩准,召您去翊坤宫见谢大夫人,让扈昭仪和赵婕妤作陪。婢子伺候您回毓庆宫换件衣裳,这就去翊坤宫。”
阿梨话音方落,玄玉韫睡着的隔间就传来敲门声。玄玉韫声音沙哑地道:“阿藏?”
“诶!”谢珠藏应了声,忙在阿梨的帮助下打理好了自己,这才走出去跟玄玉韫汇合。
玄玉韫的眼下有乌青,瞧上去并没有睡好。
玄玉韫看了看谢珠藏,见她气色尚好,稍松一口气,哑声道:“你先回去,谨言慎行,不必担心。”
“早食呢?”谢珠藏急急地问道。
“高望公公许婢子带过来了。”阿梨连忙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食盒。
听阿梨这么说,谢珠藏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即使她走了,玄汉帝对玄玉韫的惩罚也已经松缓下来。
谢珠藏轻声道:“我等……韫哥哥,用晚膳。”
玄玉韫看她一眼,颔首应道:“好。”
谢珠藏听他应下,才转身走入风雪之中。
*
谢珠藏在毓庆宫换好见命妇的宫装,直奔翊坤宫而去。
谢珠藏才进翊坤宫正殿,还没来得及行礼,位于上首的扈昭仪就满怀高兴地道:“我们的贵客总算来了。”
扈昭仪亲自走下来,拉着谢珠藏的手,让她坐到谢大夫人身边。扈昭仪亲切地道:“在翊坤宫,你便如同在毓庆宫一般,只管怎么自在,怎么来。”
玄汉帝不在,翊坤宫里只有扈昭仪、赵婕妤和谢大夫人。谢珠藏抿唇环视一周,依旧起身行礼。
“礼不可废。”谢大夫人看了眼谢珠藏,慢慢地品了口茶:“是我谢家的好孩子。”
这话就有些暗指扈昭仪不知礼数的嫌疑了。扈昭仪眸色一暗,咬了咬牙。
赵婕妤温和地赞同:“谢家是书香门第,又有赖昭敬皇后亲自教导,阿藏自是极知礼的孩子。”
扈昭仪一挥帕,掩唇而笑:“瞧瞧,我就说赵妹妹一张巧嘴最惹人爱,合该由你的延祺宫来做东才是。”
扈昭仪语调轻快,可转身背对着谢珠藏和谢大夫人时,她的眸中是满目的阴鸷。
“扈姐姐说笑了。”赵婕妤微笑道:“扈姐姐得圣宠,尊高位,延祺宫哪比得上翊坤宫呢?”
谢大夫人放下茶盏,漫不经心地道:“赵婕妤还漏了一点,您可没有一个好侄女。”
谢大夫人把这个“好”字咬得极重,肃杀之气立现。
扈昭仪猛地抬头,横眉看向谢大夫人。但那刀光剑影之势只在一瞬间,扈昭仪立刻就无奈地笑着甩了一下手帕:“哪家小娘子能个个都像谢家的小娘子一样出色呢?”
扈昭仪又颇为遗憾地道:“要不是谢大姑娘,我家娇娇还不知道谢姑娘在宫里头待闷了,想出来走走。只可惜赏梅宴的时候,听说谢大姑娘没说几句话,不然,也好叫我们这些没见识的,见见风采。”
扈昭仪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着谢珠藏。
扈昭仪无非是在说,给谢珠藏下帖子,是谢尔雅提醒的缘故。谢尔雅在赏梅宴上没有极力护着谢珠藏,还想想说谢尔雅比谢珠藏更强些。
这样挑拨离间的话,谢珠藏都已经听厌了。谢珠藏哪能不知道她能得到赏梅宴的贴,少不了谢尔雅的推波助澜?
但是这一次,谢大夫人连谢尔雅都没带入宫中,谢珠藏就知道谢家的态度,至少对谢尔雅也算不上多满意。于是,她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只做出一副认真听话的模样。
谢大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有时候啊,没声名反倒是好事儿。不用像我们阿藏,分明是最娴静不过的人,话也没说几句。可赏梅宴一结束,外头风言风语,都在说我们阿藏恃宠而骄、误导殿下。”
谢珠藏一惊,在衣袖中紧握了拳头。
扈昭仪哈哈一笑,在半空挥了两下帕子,道:“嗐,市井之言不足听。我们娇娇,那样温柔的性子,不也莫名传出了个目中无人、嫉妒成性的名声?”
扈昭仪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道:“连带着本宫的哥哥也被参了一本,说是教女无方。”
扈昭仪和谢大夫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即散。谢珠藏仿佛能看到她们眼神交汇时迸裂的火花。
赵婕妤笑着打圆场:“本是两个极好的小娘子,不要因为一点误会生了嫌隙。”
“是啊。”扈昭仪笑道:“她们以后相处的日子还久着呢,可别因为这点小事就闹了别扭。”
她对让扈玉娇成为太子良娣一事,势在必得。
“误会?”谢大夫人放下杯盏,冷笑一声:“扈昭仪的意思,难道是说殿下对阿藏的维护,只是因为他无知莽撞?”
第20章 夺体面
谢大夫人此话一出,翊坤宫霎时如死一般的安静。
谢珠藏惊愕地看着谢大夫人——她梳着简单的高椎髻,穿着靛蓝色的飞花布棉袄,搭一条乌金色四合如意云纹的马面裙,皆不是都城时兴的雅致花样,而是显得格外的庄重,甚至比她真实的年龄还要老气几分。
可这样老气的装束,令谢大夫人如同一尊石佛。即便是坐在翊坤宫的下首,面对着玄汉帝最宠爱的妃子,她依然镇定而又威严。
谢大夫人也有这个资本。
谢大夫人是应天四大姓中“程”姓的嫡长女,她的夫君是太学大学士,她的父亲,是如今的丞相。更不用说,谢珠藏的祖母早逝,父亲全赖谢大夫人长嫂如母地抚养长大。而后来,谢珠藏的父母救先帝而亡,奠定了今上的太子之位。
赵婕妤回过神来,立刻道:“殿下聪敏过人,是性情中人呀,怎么会是无知莽撞呢?”
谢大夫人慢慢地抿了口茶,颔首道:“是啊。殿下得陛下与文华殿诸位学士悉心指点,敏而好学、仁义孝悌,是有目共睹的。”
谢大夫人慢悠悠地说话时,扈昭仪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果然,谢大夫人“啪”地放下杯盏,就道:“此事上,殿下总是没错的。”
玄玉韫没错,那被他泼了一脸酒的扈玉娇,就必然是有错了。
扈昭仪一激灵,立刻道:“殿下此时还在奉先殿跪着呢。”
谢大夫人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殿下真性情,难免有年轻人的意气。若是其他的小郎君,只会得满堂喝彩。我谢家阖家感激殿下出手维护。但殿下是国之贰储,陛下深谋远虑,对殿下严加管束,是国之大幸。”
姜还是老的辣。
谢大夫人这话一出,谢珠藏立刻就明白——扈昭仪败了。
扈昭仪这话无非是想说玄玉韫被玄汉帝罚了,所以玄玉韫有错。可她没想过,有的错,玄汉帝能说,却不会允许旁人指摘。
扈昭仪也不是个蠢的,她顿时醒悟过来,差点气得仰倒,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缓缓地道:“谢大夫人说得极是,是家里把娇娇养得娇憨了些。”
扈昭仪脸上露出了歉疚的笑意,看着谢珠藏道:“娇娇被人撞到,打翻了酒壶,因着阿藏离她最近,就误会了阿藏。她素来喜欢阿藏,又是娇憨的性子,还当阿藏不喜欢她呢,一时就别扭上了。”
扈昭仪说罢,露出了无奈又好笑的神色:“她知道错了,急得发了热。阿藏会原谅她的吧?”
扈昭仪知道谢大夫人难对付,直接将矛头转向了谢珠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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