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从旁边绕过来,伸手揽在李苒肩上,微微低头,借着红旺的火把仔细看着她的脸色。
“没事吧?吓着了?别看了,进去吧。”
李苒低低应了一声,有些僵涩的拧过头,不再看成山成堆的尸首。
她没有吓着,她不怕死人,可她是头一回看到如此之多新鲜的尸首,刚刚,这些尸首还是一个个有名有姓、各有悲喜的活生生的人。
在这之前,她见过的最多的一次,是十一具。
那是她的小组,那一次任务,她感冒很重,发着烧,他们没让她去,十二个人的小组,去了十一个人,回来了十一具尸首,说是,他们中了埋伏。
之后她就离开了,回到长大的城市,掩起这一段经历。
可她从来没能忘记过那十一具尸首摆在面前的画面,悔恨和愧疚成了她的一部分。
要是她去了,他们肯定不会中什么埋伏,至少,他们不会全部有去无回。
“你没事吧?”
进了帐蓬,谢泽看着李苒有些苍白的脸,担忧起来。
“没事,在辕门上站了一天,站得累了,中午饭也没吃,我没事,喝碗热汤就缓过来了。”
李苒深吸了口气,看着谢泽,露出丝微笑。
“那先喝碗汤。”
谢泽看着李苒,并没有放下心来。
西青托着几样汤水点心送进来,李苒端起汤碗,慢慢啜着汤水,收拾整理着扑泄而出的情绪。
一碗汤喝完,李苒收拾起散乱的心绪,抬头看向谢泽,微笑道:“我好了。”
“嗯。”谢泽看着李苒明显缓过来的气色,松了口气。“你先歇一会儿,我还有些公务,一会儿就好。”
见李苒点头应了,谢泽站起来,掀帘子进了帅帐另一边。
李苒缩在厚垫子上,拉开夹被盖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朦朦胧胧的听着帘子另一边的脚步声,说话声,却又听不清楚,恍恍惚惚,如做梦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大会儿,李苒被谢泽推醒。
”睡着了?你早上吃得少,中午又没吃,这会儿还是吃些东西再睡。“
谢泽连拖带抱起李苒,一边从西青手里接过漱口的淡盐水递给她,一边笑道。
”你忙好了。”李苒坐起来,清醒过来,接过淡盐水漱了口,看着两个小厮摆了满桌的清爽菜品。
“有个好信儿。”
吃了饭,没等西青等人把碗碟全撤下去,谢泽就看着李苒笑道。
李苒看着谢泽,眉梢微挑,等他往下说。
“送你们离开栎城北上的洪老先生平安,洪家大爷已经回到家里,也平安无事,洪家人都平安无事。”
谢泽看着李苒道。
李苒惊讶的扬起眉,“真的?”
“嗯。”谢泽极其肯定的点着头,笑起来。“我特意安排人去悄悄看过,平安无事。”
“一直平安无事吗?”李苒有几分不敢相信。
“嗯,一直平安无事。”
“怎么会……”
李苒的话顿了顿。
“洪家大郎用的那枚印信,难道他们没报上去?还是,别的原因?”李苒简直不敢相信,送走她这件事,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会不报,周娥和小五都很确定,你们那天遇到的轻骑,肯定认出了你们所带都是战马,一群百多匹马,他们不敢不报。
祁伊到栎城之后,先后两次从民间征马,一百多匹健壮军马,他们怎么敢瞒?”
“那是祁伊吗?”
“应该是简明锐。”
谢泽抬手按在李苒拧起的眉间,轻轻揉了揉。
“简明锐和王安相交莫逆,王安和洪老先生同榜出身,交情极好这件事,简明锐必定知道,也许,当年在荣安城时,简明锐和洪老先生也很有些交情。
洪老先生送你走这件事,应该是简明锐看在和洪老先生过往的交情上,或是看在和王安的相交几十年的情份上,才没有追究。”
“嗯。”好一会儿,李苒嗯了一声,“简明锐是个什么样的人?”
“简明锐幼年时号称神童,他确实极其聪明,琴棋书画,诗词文章,无所不精。
你见过他的人,生得也好,气度不凡,赐婚乐平公主时,都说金童玉女,一段佳话。
荣安城破后,简明锐随家人避至蜀地,直到今天,独身一人,听说身边侍候起居的,也都是些小厮,或是年老的婆子。
简明锐极擅民政,在蜀地这十几年,休养生息,作养文气,卓有成效。
听说他常年在外巡查,微服简从,留意民生吏治,蜀地如今的兴盛,他居功甚伟。
简明锐还有个弟弟,简明哲,和简明锐相比,就是鱼眼比之珍珠了,简明哲早就娶妻生子,现有三子两女,自视为下一任蜀地之主。”
李苒专注听完,沉默片刻,看着谢泽问道:“简丞相为什么不称帝?还一直用着仁宗的年号,简丞相今年至少六十往上了吧?”
“六十七,简明锐有两个姐姐。
简家要是称了帝,第一,仁宗的好处,就所剩无几了,第二,他若称帝,朝廷必定立刻发兵征讨。”
李苒低低嗯了一声。
简丞相没有称帝,除了谢泽说的这两样,只怕还有其它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毕竟,称帝这件事,有坏处,也有无数的好处。
第179章 尽力
第二天,李苒没再到辕门上看攻城,在高大的帅帐内,和周娥说些闲话,几乎没出去过。
这一天收阵,又是在天色黑透之后。
李苒站在帅帐小小的侧门口,一辆辆装满尸首的车辆在离她不远的两顶帐蓬之间转个弯,往前面那一片火光过去。
李苒看着一辆辆大车上满堆的尸首,脸色泛白。
“今天死的比昨天少。”
周娥胳膊抱在胸前,慢悠悠晃到李苒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着那辆大车。
“挺好,都拉回来了,不用曝尸荒野,比从前强多了。”
李苒看了眼周娥。
周娥叹了口气,“我刚投军那些年,头六七年、头七八年吧,哪有人收尸?死人太多,活人太少,哪家也没那个人手,死在哪儿就在哪儿了,那时候,真叫白骨露于野。”
“唉。”李苒沉沉叹了口气,垂下头,进了帐蓬。
周娥站在帐蓬门口,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背着手,往自己帐蓬回去。
这一整天,王妃都心事忡忡,不过现在不用她操心了,在大帅呢。
谢泽的公务理得比昨天快了不少,吃了饭,李苒忍不住问道:“这样佯攻,还有攻几天?一直这么死人么?”
“还有四五天,得牵制住祁伊和简明锐。”
顿了顿,谢泽看着李苒。
“打仗就要死人,你没事吧?”
“昨天看到一车一车的尸首,很难过,今年又看到,唉。”
李苒低低叹了口气。
“我知道打仗总要死人,可是,我看到的,是一个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有家人有朋友,有脾气有性子,有爱有憎,一个一个的死了。”
“你想得太多了。”
谢泽伸手揽过李苒。
“明天我让他们绕到北门进出,你不要多看,也不要多想。”
“嗯,我想见见简明锐。”李苒沉默片刻,仰头看着谢泽道。
“嗯?”谢泽意外而怔,“简明锐?你见他?你要做什么?你以为能说服他?还是?”
谢泽反应极快。
“嗯。”李苒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我想了一整天了。
简明锐独身一人,清心寡欲的像个出家人,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建功立业,为王为帝这一件,肯定没想过。
只要他不是野心勃勃要做天下第一人,那就应该能说说话儿,是不是?”
谢泽紧拧着眉头,不等他说话,李苒接着道:
“这十几年,简明锐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民生上,把自己花费了十几二十年,打理的富足安宁的蜀地打成稀烂,他肯定比咱们心疼,是不是?
我觉得,该和他说说话儿,他肯定也愿意跟咱们说说话儿。”
“朝廷为了这一战准备了十几年,简丞相大约从入蜀那天起,就在准备今天这一战了,你难道以为能说……以为这一战有避免的余地?”
谢泽没说出那句说降简明锐,这一句责备的味儿太重了。
“当年仁宗打开荣安城,下了那道旨意,有人想到吗?谁能想到吗?”
李苒反问道。
谢泽默。
“人总是要死的,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有生死病死,也有很多非死枉死,没有人能够让天下没有不该死的死,可碰到不该死的死,就在眼前,就要尽力去救一救,也许呢?是不是?”
李苒拉着谢泽的衣袖,轻声慢语。
“让我想想。”
谢泽将李苒的手握在手里。
李苒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第二天早上,李苒醒来时,谢泽已经起来了,正盘膝坐在旁边小桌旁写着什么。
“你醒了。”
听到动静,谢泽回头看了眼李苒,笑着提了提手里的笔。
“你昨天说的有道理,不管成不成,见一见简明锐和祁伊,至少没什么坏处,我在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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