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袖按捺住欣喜, 低着头疾走,同时四下里打量。
这曹县不愧是北疆第一,果然繁华, 瓦市教坊应有尽有,天南海北的大小商人随处可见,有身量高大、样貌凶狠的越国人,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海外人。他们都面带愁色,万一高大人真遇刺了,通关文书怎么兑换?行商坐贾的税怎么交?那些大宗买卖找谁行贿?
因对此地不熟,盈袖一边问路、一边走,中午才到了地方。
遥遥看去,陈家义庄就在五丈之外。
虽说义庄远不如陈南淮住的别院那般辉煌精致,但在曹县也算中上等了。
抬眼瞧去,义庄门口摆了条长凳,上边坐了个五十多岁的长者,容长脸,下巴的胡子寸许长,面相倒蛮和善,身上穿着崭新的灰布棉袍,头上戴着暖帽,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晒太阳。
门外有两个仆人在胡乱扫地,正扫着,就开始拿扫帚干仗,灰尘冒了老高。
盈袖稍整了下仪容,快步走过去。
那会儿问路时打听了几句,陈家义庄其实给家族田庄修的祠堂,但凡庄子上农人打架闹事,或是无力丧葬的,都能求义庄的管事。这义庄还设了学堂,请了落榜的老儒生,教授田庄有上进心的年轻人。
走到义庄正门口,盈袖站在台阶下,屈膝给上头那位长者福了一礼,陪着笑:
“大叔好,敢问这里是洛阳陈家义庄么?您怎么称呼?”
“我姓朱,是这里的管事。”
那朱管事起身,上下打量了圈盈袖,皱眉问:“姑娘打听这作甚。”
“是这样的。”
盈袖忍住悲痛,笑道:“你们家大爷陈南淮指点我来收尸的,他说,说我的朋友暂存在你们庄上。”
朱管事捻须沉吟片刻,略挥了挥手,撵走那些上赶着来瞧美人的仆僮,在原地拧了几个来回,瞧着盈袖,冷笑数声:“咱们庄子隔三差五地收尸,也不知你说的是谁。哼,这年头真真邪乎了,是个女人就说认识我家大爷,去去去,陈家不是你随意能攀扯的,除非你拿了文书或者令牌,否则不许进去。”
“我真认识你家大爷。”
盈袖急得直跺脚。
柔光就在里头,数步之遥,偏生她见不到。
“求大叔行行好,让我进去罢。你家大爷说把我朋友搁在这儿了,真的,她是个尼姑。”
“你这姑娘瞧着眉清目秀的,没成想还是个难缠的。”
朱管事眉头紧皱,这两日庄子就没收什么尼姑尸体啊。
若放在平日里,他或许会好言好语地劝这姑娘离开,可如今大爷在曹县,所有人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昨晚上别院那边抬过来个大箱子,说大爷可能今儿过来。那箱子臭烘烘的,不晓得装了什么,但从别院拉出来的,谁敢打开瞧。
眼前这姑娘估摸着是想攀高枝儿,大概打听到什么消息,过来守着。
哼,那海月不就是一步登天了么,而今在大爷跟前伺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快走。”
朱管事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喝道:“否则我就叫人打你了。”
“大叔,您让我进去吧,求您了。”
盈袖退了几步,瞬间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我给您磕头,求您让我带走柔光吧。”
朱管事一愣,竟不知该怎么做。
正在此时,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响起,朱管事抻着脖子去瞧,只见从街尾过来好些人,走在头里那个是大爷的心腹,百善。
“呦,是善爷呀。”
朱管事也不管盈袖了,忙不迭地招呼家下人去迎百善,半躬着腰,陪着笑脸,用袖子帮百善拂下裳的尘,十分的谦卑,问:“您老怎么来了?大爷呢,是不是也来了?”
“大爷会来你这种鬼地方?不长眼的老货。”
百善白了眼朱管事,他小跑几步上前,用手帕包了手,将跪在青石台阶下的盈袖扶起来,嘿然一笑:
“好巧,又见小姐了。”
巧?
盈袖咬牙,没言语。
这就是陈南淮的手段?他就这么折辱她?
“小哥好。”
盈袖用指头揩去泪,屈膝给百善福了一礼,怯生生地问:“我能不能进去?”
听见这吴侬软语,瞧见这娇弱美人,百善的身子早都酥了半边。
他咬了下舌尖,让自己别在大奶奶跟前失态了,往后退了几步,双手捅进袖筒里,下巴微抬,故作骄矜,笑道:
“进去自然可以的,只不过,咱们得算算帐。”
“什么帐?”
盈袖一愣。
“如今曹县正乱着,城门封了,到处在抓贼人。那些个小客店怕惹事,多半都歇业了,小姐这会儿哪儿都去不了,更别提还带着具尸首,怕是只能暂住在咱们陈家义庄。”
盈袖垂眸细思。
这小子说的有理,她如今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啊。
“来呀,算盘拿来。”
百善笑吟吟地盯着悲痛万分的女孩,刚一伸手,立马就有人给他递来个巴掌大小的铜算盘。
这男人扒拉着算珠,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给盈袖听:“那尼姑是昨晚上装箱子里抬来的,车马费、人手费,算一钱银子。瞧小姐是个情深义重的,怎么着都要给尼姑弄个像样点的棺材,更别提请和尚念经超度、抬棺出城和下葬,光这几项,白花花十两银子就出去了。”
“我没想用你们家的钱。”
盈袖手紧紧握成拳,不知不觉间,指甲已然深陷入掌心。
“是,小姐也看不上。”
百善将扒拉好的算珠归为,重新开始算,笑道:“小姐身上穿的衣裳鞋袜是锦绣坊的,满共五钱银子,这您得付清。别说咱们陈家不仗义,如今城里戒严,小姐估摸哪儿都去不了,再者上午出了欢二爷那件事,小姐还敢孤身住客店么?咱们可以让你把尸首先停在义庄,也能给你在庄里单开个房子,尸首停一日两钱,你住一日……嗯,吃喝拉撒都算上,就两日一钱吧。”
说到这儿,百善挑眉一笑,问:“小姐,您手头有银子么,亲兄弟都明算账,你可不能占我们的便宜啊。”
“可,可我哪儿有这么多钱。”
盈袖被气得身子发颤,她又给百善见了一礼,把自己的尊严按在泥里,哽咽着求道:
“小哥,我和你家老爷颇有渊源,真的,你能不能行行好,先借我些。等我安葬了我的朋友,我就去洛阳找你家老爷,那时候我肯定会在陈老爷跟前说你好话,让他百倍千倍还你。”
“呦,都是两家人了,你还做梦呢。”
百善不屑地撇撇嘴,将铜算盘丢在朱管事怀里,冷笑了声:“不好意思,若拿不出钱,非但这门您别想进,就连您身上这身衣裳都得给我脱下来。除非……你去求我家大爷,说不准逢着他老人家高兴,大手一挥,全给您免了呢。”
“你,你让我求他?”
盈袖手捂着发疼的心口,她此时被气得头皮发麻,再加上许久未进食,就快要撑不住了。
女孩狠狠心,将腕子上戴的那个金镯子褪下,递给百善,忍住怒,怯懦道:“这个给小哥,您看看,能值多少?”
百善用手掂了掂金镯子,用手帕包好,揣在怀里,侧过身子,让出条道儿,笑道:
“没想到小姐身家蛮厚的嘛,这镯子成色一般,但好歹还是金的,便抵衣裳和一日的费用罢。明早上您最好把银钱准备好,否则小人就得赶您走了。”
“知道了。”
盈袖狠狠地剜了眼这恶毒下人,提起裙子,急忙往义庄里头走。
……
百善面带微笑,闭着眼站在原地。
等听见盈袖的脚步声消失后,立马睁眼,面色十分严肃,将一旁躬身伺候着的朱管事叫来,压低了声音,半威胁半嘱咐:
“我告诉你,刚进去那位主儿来头不小,你可得给我看好了,别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臊了她。不许同她说话,吃什么用什么紧着给,全都记在账上,懂了?”
朱管事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善爷,姑娘是何方神圣,您给小老儿透个底儿。”
“哼。”
百善冷笑了声,竖起大拇指:“若不出意外,她就是咱们的这个。”
说罢这话,百善也不再理会朱管事,赶忙朝不远处的小巷跑去。
不多时,就瞧见在拐角处停着辆华贵的大车,车外头立着十来个剑拔弩张的护卫。
百善满脸的谦卑,踩着小杌子上了马车。
掀帘子进去后,他跪坐在车口处,偷摸瞧向大爷。
大爷今儿穿着身银红的锦袍,头上戴着玉冠,右手掌包了层厚厚的纱布,左手拿着把折扇,此时正窝在软靠上闭眼小憩,饶是昨晚折腾了一夜,那会儿又去探望了高县令,大爷面上仍瞧不见疲色,还是那么温润如玉,俊美无俦。
“她进去了?”
陈南淮懒洋洋地问。
“进去了。”
百善偷摸一笑,凑上前去,将方才在义庄门口发生的事全说给大爷听。随后,他从怀里掏出金镯子,双手捧着递给陈南淮,笑道:“小人不敢贪奶奶的东西,还给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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