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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金馔玉不足贵 (沈霁川)




第191章 装神弄鬼
  周大老爷渐从混沌中清醒,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衣裳湿哒哒黏在身上,他哆哆嗦嗦站起来, 拨起哗啦啦一阵水声。
  他茫然走了两步, 脚底湿滑,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嗳呦一声歪倒在地, 口鼻浸水,使劲呛了好几回, 等他手忙脚乱把自己撑起来时, 呸得吐了口唾沫,从鼻子根到嗓子眼都火辣辣的。
  周于安发恼喊了几声,忽想起堂前对质的事来, 惊出一身冷汗。
  莫不是被关进了水牢?
  可已折腾到这个时候, 还不见狱差前来,手下摸着的石头还能触到秀致的轮廓, 明明是园子里才有的太湖石。
  水里太冷, 周于安管不得那么多,脚往上踩手向上扒, 眼看便要离水了,冷不丁脚上一滞,明明四下无物,这股大力毫不费力将他拖倒在地, 生生磕上水底石头,痛得他一时抽气, 重又在水里淹着扑腾了一遍。
  “你就是那个杀妻杀子的周于安?”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明明质地清脆, 却带着缥缈之意,可并不妨碍周于安听出她隐含轻蔑的好奇。
  “啧啧,你已困在了许多个冤魂梦里,还想着挣出这洗天池再去投胎不成?结了这天大的仇怨,魂不散,你怎能出得来,倒不如好好享用罢!”
  不管周于安咒骂也罢哀求也好,女子说完了这话,四下便归于死寂,四下皆是水,任凭如何跋涉也再挨不到岸边,忽然一声锣响,倒像是哪里的折子戏打算开演了。
  像是平空有两人站在头尾,一个往下生拔,一个向下似拽,直让他寒意透骨悚然僵立在水中,想跑也动不得,两股战战,只因又响起的鬼魅之声。
  “徇哥儿,这是昨儿新挑出的李文公注,你要是今个能早睡,这书明天就给你看。”
  “…知道了母亲。”
  船浆破水的声音渐起,船夫鼾声渐起,只有时不时轻巧的脚步声才能听出,有几人未眠,想是在守夜。
  周于安上下牙齿不由自主格格作响。
  这分明是谢氏的声音!
  俄而忽有一人惊呼:“都起来!船漏了!”
  接着便是许多人踏着船板惊慌跑动声,间杂着几句高呼:“堵不住了!快放小船下水!”
  周于安瞬间明白了,这是何时的情景。
  船在慢慢倾覆,第一人的惨呼响起,长刀砍入血肉,扑哧作响,尸体砸入河里,溅起一身的水,无数声死去前的哀嚎凄惨难闻,不断有人在绝望呼喊。
  “救我啊!”
  “救救我!”
  “我不想死啊!”
  其中,属于谢氏的声音愈加分明,一改平日的清冷,夹着滔天恨意:“是谁害了我们?”
  更多愤然的声音回应着。
  “是他!”
  “是周于安!”
  “是他害了我们啊!”
  黑影憧憧游弋不定,哭声凄惨,周于安连退两步,忽闻到周身一股腥味,他拔出手来,惊恐发现,四周竟是一片血水!
  忽有两手箍住他的腿,生了根一般将他往水中拽去,耳边尤有号哭:“是他雇的凶,凿的船!他死了,我们便能脱身了!”
  周于安一时胆裂魂飞,一边没命地挣扎,一边惶然大叫:“不是我雇的,是阿怜!是阿怜啊!”
  那股誓要将他拖入深水中的力道丝毫不见松减,用力扒住石块的手连指甲都翻了,剧痛,却也难以抵挡,最初那个女声又轻笑出声。
  “都要死了,还扯谎哪!既是在她们梦里,不曾解冤,她们怎么放得过你去?却从没见过困死在游魂梦里的人,今儿便能长长见识。”
  周于安欲哭无泪,一面将手抠进石缝里,一面使劲踢蹬着腿,挣扎道:“怎…怎么解冤?放过我去,情愿日日刻香名做道场!”
  那女声愈加惊奇:“他们不是在问你么?冤死的人不知因何死去,郁愤难平,阴司也无法。他们费了许多劲才找着你上身,还要欺瞒,你倒不如分说明白,好过受这魂魄啃噬之苦。前儿他们寻见那窦姨娘时,可是指了你出来,道那船是你凿的呢。”
  她声音悠悠然,不似在说刑案之事,倒像是个听个故事,像风击银铃,那样好听,说得却是最残忍的话。
  “不然怎的寻上你来?”
  “不,不,不,不可能!!”周于安大睁着眼,不能置信。
  怜娘生性柔顺,以夫为天,前日家里还悄悄传信,道龚姨娘会将罪责一力扛下,甘愿以身代罪,他百般忍痛才答应,如何能做出这样事体。
  “你自出生以来,事事顺遂,不大读书仍旧勉强挂了桂榜,父亲一路高升,身边多的是曲意逢迎之辈,又有窦怜怜这样美妾,偏自娶了妻,倒不大将你放在眼里,待生了个儿子,时辰不详,愈发遇事不顺,屡试不第,竟有几次险些有了性命之虞,以至你日夜咬牙,怀疑是他偷了你自家气运,是也不是?”
  如击玉敲金,这姑娘说话轻轻巧巧,悠悠道来,让他于心寒齿冷之际,怒火横生。
  “凿铁环,雇贼人,杀满船,行贿赂,无怪这谢氏夫人到此时才攫你入梦,怕是没听见窦怜怜说时,都不知自己那窝囊夫婿有这样的本事呀。”
  被背叛的屈辱压倒了一切,周于安咬牙切齿:“窝囊?我若是窝囊,便不该容她多年视我于无物,竟还能好好当着周家正头夫人!”
  方定亲时,他也曾心怀缱绻,娇妻美妾,再得中举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却不想不过半载,谢氏待他越发冷淡,待长子出生,他本想私下同她商谈将此子记在她名下,却被勃然大怒的谢氏赶出了房门,还捅到了老太爷跟前,受了重重一顿责打!
  直到她亲生子出世,周于安方才了悟,这母子二人分明是要来灭他周家的孽债!
  又想起窦姨娘来,一颗心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不由恨声道:“怪道说蛇蝎妇人,浓情蜜意时便悄在佛前许誓,便受九天雷霆怒,七层地狱苦也愿助我,到报应来时,却将自家撇得干净!若不是她先雇了茂平寨的人,要除了那小孽障,我又怎会动心,冒险支使人手做下此事?”
  他顿脚呜呜大哭起来:“蠢妇!误我啊!误我!”
  四下里忽然亮了起来,周于安一个愣怔,便见身着官服的钟应忱缓步走来,并不去理会他咒怨怒骂,吩咐左右:“重捆起来,扔进牢里。”
  又欠身向角落处走出的妇人道谢:“辛苦二位娘子,领了赏银,便可归家。”
  为了原声仿出这一场大戏,她二人自在市集中被找寻而来,便苦心来练,光是要找到谢氏的腔调便费了许多神,着实不易。
  旁边有人急道:“大人,还有龚氏…”
  “龚姨娘?这样装神弄鬼的把戏,只能唬得周大老爷,她现下最想见的,可不是这个。”
  钟应忱走得更近了些,俯视周于安片刻,微微一笑,俯身下去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缓缓,缓缓道出一句话。
  “清客可曾算过,这灭了周家除你性命的孽债,便是…你。”
  周于安现下罪几乎已定,旁人待他也不客气,几道粗绳狠狠勒了许多道子,不管他是疼是骂,堵住嘴动弹不得便好。
  那一处不通终是解开了。
  是时候该去见见龚姨娘了。
  钟应忱走进房中的时候,龚姨娘并未有丝毫惊讶。她虽身着粗布囚服,头发依旧梳得妥帖,镣铐叮当响了数声,她两手交叠在膝上,静静打量了一番钟应忱,点头道:“原先曾想大公子长成后,该是何等人才,今日见来,果真不凡。”
  钟应忱拂了袍角,坐到上位,十分年轻,却已有了主官的气势。
  “我亦是想不到,龚姨娘还有这样手段。只是却想不通,既是已做到如此地步,又为何不顺势登了主母之位,倒让自家儿子记于别人膝下,日日在灵前烧香供果,年年道场不断。”
  龚姨娘浅浅一笑,里头的苦意不浓不淡,正是旁人恰好品得到的程度。
  “大公子自幼便聪明,只是终究仍是个男人,不知我们女人的想头。男子自可顶天立地,女子却只能如藤蔓柳丝,风来则转,树折无依,以夫为天,是女子命定的活法。所托乔木,便是朽坏,违心违意,又能如何?可人又非草木,生来还有良心,无法劝服,便只能借些身外闲事来欺瞒,却又欺瞒不过。这次,也是个了结。”
  她低垂长睫片刻,又叹息似地望过来,多了几分释然:“报应该得,或早或晚,虽成全不得老爷,也能成全良心,便是件好事。”
  钟应忱转着手中杯子,漫不经心道:“既是龚姨娘知晓,自身所托乔木已是朽坏恶臭之极,良心夜夜不安,又为何不将周大老爷劝回,重回正路呢?”
  窦姨娘只是看他,像母亲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包容又讽然:“夫人有林下之姿,不过因一句‘不是郎君事’便惹了厌弃,妾不过俗人,如何敢劝?大公子也曾与老爷共处十余年,竟不知他脾性?落到如此境地,是妾该得,至于周家三哥,能在夫人灵前供奉几年香火,已是福分,公子亦不必顾念。”
  “三哥儿的事,姨娘不必多虑,毕竟周家骨肉,自有前程,”钟应忱将昨日从冬绣处拿来的包裹搁在案上,揭开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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